《底片》:体现“文章之美”的小说
《底片》是石舒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分为“物忆”“爷爷”“苏菲”“痕迹”“母亲家的故事”等章,每章中又分出若干节,将具有相同性质的描写对象归为一类,如“物忆”一章中包括“黄花被”“老木床”“大立柜”等节。受杂志篇幅限制,发表时作者根据要求删节了至少八万字,篇尾并未注明,故而阅读至终篇时,明显感觉有未尽之意。
《底片》是一部村史,又是一部家史,亦可为作者童年及少年的生活史。小说以作者故乡为地理背景,于记忆和经验中取材,以“诗与真”的理念——所谓“真”者,是作者忠实追述他的闻见,“诗”则寄寓某种深味——写了一个渺小的、不足称道的地方,它既显得独立,却又与外面广大的世界息息相关。实际上,《底片》中的人和事,在作者此前诸多短篇中曾以不同形态出现过,仍然是那个小村庄,活动的也是那样一些人,而长篇小说的形式与结构,重又赋予了他们新的面目;作为结构因素之一的时间,设定在了20世纪70年代,一个灰色、匮乏的时代里。作者熟知的许多亲人和村民,他们或卑微地活着,一如草芥;或尊严地抗争着,要抓住自己的命运,比如叙述者的爷爷,这个命运多舛而又内敛刚强的老人,他“一生最大的心痛和憾事”是未能去守墓园,可为了一家人艰辛的生活,他放弃了。对老人来说,放弃更显尊贵。这令人想到列夫·托尔斯泰中篇小说《谢尔盖神父》中的表姐,她终年辛劳以照顾家人生活,没有时间上教堂,自叹且悔罪,但在谢尔盖神父眼中,她是比自己更为圣洁、更应受敬服的圣徒。类似的描写,在这部长篇中并不少见。
石舒清的长篇小说,不妨说是他短篇小说写作到一个相当程度时,一次艺术的综合性尝试。如果说他的短篇小说更注重艺术、注重想象,这部长篇则在尊重历史、尊重事实及抑制主观想象方面,尤为一个自觉的有意识的追求。毕竟,他笔触所及的,是他的亲人和村民,是他童年和少年的伙伴。总之,都是一些普通人,换用今日一个流行词语,是一些“草民”。普通人或“草民”的历史极易被忽略或曲写。因此,石舒清不仅是为自己写作,他同时也为那些无法掌握文字书写的人“代写”,写他们的历史,写他们的心事,写他们向来难以用文字表述的对自我和社会的认识。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底线:尊重普通人的历史。张承志曾说过,为底层的普通人代言,永远存在着一种危险,即无意中会对人心构成侵犯。作家能够意识到这个危险,则是一个基本立场。对一个在艺术上有相当造诣的作家来说,尊重他笔下的普通人有时可能比艺术更为重要。——要补充的一点是,《底片》尊重历史和事实,并非说这些事实呈现了原貌原样,它们为作者所选择、所剪裁,事实细节化了,历史情节化了,成为小说连贯性、一致性的因素,有如作者在“琴”这一节中所说的一句话:“从一个虚静的底片里挣脱出来,还原成一种真实。”年代久远的记忆,如作者自觉到的,有时会“迷离恍惚”,此时作者则忠实于自我感受,受制于艺术自律,让记忆中鲜明的部分活动起来,模糊的部分退居为背景或阴影。
石舒清在短篇小说写作上积累的艺术经验之一,即精雕细琢,在这部长篇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从开篇至终章,这种精致、细微以至奇异的描写,通贯始终,是作者艺术功力的体现。这让人想起“文章之美”的说法。
小说的“文章之美”,是上世纪30年代周作人提出并加以论述的。在为废名小说所作序文中,周作人写道,新文学的一个缺陷,就是“创作不大讲究文章”(《桃园跋》)。他认为废名的小说在现代中国小说界的独特价值,即在于小说中的“文章之美”(《枣和桥的序》)。钱锺书在一篇论文中说到“现代文学”难以评价时,也提出过“文章之美”的说法(《中国文学小史序论》)。
“文章之美”不仅仅是小说创作中的文辞之美、语言之美或意境之美等,当然这些因素也是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周作人根据他自己的文学史观,认为“文章之美”主要还是指小说在其历史的演进过程中,当“庸熟之极”时,则不能“不趋于变”,有“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取而代之。这是他对小说的期待或关于小说的“理想”。所以废名的小说于他看来,颇适宜于“坐在树荫下”阅读。“坐在树荫下”,自然不是“文学快餐”式的阅读方式了。
《底片》是一部需要安静下来细细品读的作品。或许,它已具备了周作人关于小说“文章之美”的“理想”因素:“辣”不易辨识,“生”则有之。当面对着那种细致到“陌生”的描写时,由“庸熟”、甜熟的文字培育成的趣味——一种读起来有趣、放下即忘却的速读,积久变得粗糙的口味——会面临挑战:要么渐渐沉入进去,发现其中原有一片“丰厚的寂静”,并由此获得“寂寞的悦乐”(周作人语);要么掉头弃去,不再回顾。
石舒清的小说在极为有限的范围,或能改变一种口味,养成一种趣味,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