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案》读后

二、《九案》读后

大约七八年前,石舒清开始收集各类废弃资料,其中甚至包括请假条之类。银川有几家旧书摊,系他时常光顾的地方。石舒清偶尔也会向我讲述他从中读来的感觉兴趣的故事。《九案》即是他勤于搜检、沉潜玩味的结果。

就本篇而言,石舒清于写作过程中把自己部分的经验直接写了进去,《小纸包》里郭念生的老婆丢了孩子之后那种失常的体验:

……就觉得眼前头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个个儿,变得自己不认识了,变得古怪离奇了,变得荒诞不经了,看两边的房子都是歪歪斜斜的,像气球一样软软的可大可小,看一只狗吐了舌头原地那样跑着,忽然又跑入墙里面去了,看来往的人都像纸片儿那样失了重量,移来飘去。

实则就是石舒清个人经历的照搬。2013年石舒清动了心脏手术,据他后来对我讲,术后推入病房清醒过来,看到医生、护士和病友来往走动,人形忽大忽小,一时呈圆形,一时现扁形,变化不定,且都像在空中飘浮。一种近似于死过重生之际而自内部生发出的非常感受,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面。

这些尘封资料中的人物,尤其他们的命运,一定深深触动了石舒清。故纸亦曾是凡间活人的记录,所载资料一旦进入小说艺术形式之中,自应接受艺术规则的限制。石舒清处理材料时有一基本特点,即他并未强行裁剪资料,为己所用,而是尽可能依循人物命运的轨迹,聚合诸种内在因素,发现并建立一种因果关系,让他们逐渐变得生动起来。《何张氏》一篇中的主人公何张氏,两个男人为之打斗,因伤了人命进了监狱,而她竟显得浑然无事,似乎到了全无心肝的地步:

在这样的时候,就在一个冬阳暖暖的下午,何张氏坐在她的闺蜜某某家伙房的门槛上,她只要稍稍一侧脸,就会看见被阳光照到近乎透明的汗毛,后背里暖洋洋的。何张氏一边和伙房里忙着的某某说笑,一边从容地纳着不知是谁的鞋底。

何张氏,一个令人印象较深的女性形象,可又难以说清其艺术性究竟好在哪里。理解这个人物形象的关键,不假外求,而在文本内部,是另一个一笔带过的人物——叙述者提到自己的“大外奶奶”,曾被大外爷爷一家“抢亲”而来,不仅未做丝毫反抗,反而一发不可收地陆续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便是参照、便是答案了:民国时期本地存在过抢亲习俗。那么,何张氏先后被人抢夺,遭际如此之不幸,却还能谈笑,还能从容,真让人要多想一想她的这种安然处之、时或谈笑的态度,背后正是满满的辛酸。时逢乱世,人命危浅,女性更其遭难。人物淡然,竟至谈笑;读来却觉鼻酸,心有不忍,这便是好的艺术。

《九案》中的九个故事,皆取自于官府判决材料,这是它们唯一共同处。除此之外,人物形象各个不同。且在命案中,只有《剃头匠》里的保镖康小八大开杀戒,此人动手缘故,盖因主家心怀猜忌在先,其人便施杀于后,而对剃头匠痛下杀手,亦可见保镖亦有道、亦自有尊严——哥虽成为传奇,不是我干的,岂容你“乱说我”;其他人物无一人有意为恶。即使《何张氏》里的李家人开枪,事出突然,以为土匪来袭,原初并非恶意取人性命。另外几起命案,实则多起于意外、偶然,官府的审判结论,却将意外、偶然直接等同于有意、预谋。从情理角度审视,因与果之间不存在关系,即便有关,也是一种曲折、隐微的关系,而判决则抹去一切情理因素,武断地将因果等同起来,想当然地建立了一种逻辑链。尤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法无明文,竟然用了“比照”方式,比如《喜姐》中所写一案,既已认定死者为自杀,依然将无辜者“酌量判处”,杖一百,流几千里,徒数年,笞几十,不一而足,真成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石舒清则披踪蹑迹,勘情验理,一意要寻绎出事件中包含的真实——那种实属偶发的、殊出人意料的点滴因素,以之复原现场,复活了人物;他们行动,他们说话,却原来一切的经历导向了未曾料想到的结局。《烟泡儿》中的小长工,晨起腹痛,想告假回家将息;主家担心此去会误工,便命其吸食自家儿子的大烟以缓解;正吸之间,不肖子回家撞见,一系列错位、误会,致二人仓猝打斗,一人毙命。还有《麻布衫》中的两个发小,无非拉扯一件衣衫,另一人倒地受到撞击从而致死。本来,民间小民存活,市井烟火气息中,相互间免不了你挤我搡、磕磕碰碰,甚而大打出手、闹出人命,至多让人觉得可笑、可气、可惜而已,可官府多不近情理的判决往往制造冤屈,则令人更觉可恨、可悲、可叹,更何况判决把奇异的命运变故妖魔化、罪恶化。

民间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件,有其丰富性、变异性,而官府判决的缺乏想象力以及其武断、干瘪,这两种隐性的对立,构成了《九案》基本的艺术结构,也形成了小说的内在张力。我的阅读体会是,每篇小说末尾的判词,为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谓点睛之笔,缺了它,艺术形体上会失衡,艺术魅力上亦相应会减色。我问过石舒清:“这些判词是原来材料中就有的,还是出自虚构?”石舒清说:“均为材料原有,一字未动。”

石舒清的小说叙事艺术是可信的、可靠的,有时他会放得很开,比如何张氏坐在门槛上显出暖洋洋的后背以及脸上金色的汗毛;有时则内敛、节制,比如《学生证》一篇,内部节奏显得急迫,没有多余的描写,没有溢出的形容、修饰。或许题材本身便是禁忌,不容过多的文字加以增饰。

《九案》也是对古代那些屈死的冤魂的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