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舞曲

32.舞曲

一天傍晚,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弟子们穿过森林;而当他寻找一汪泉水时,看哪,他来到一片为树林和灌木丛所围绕的绿草地上:有一群少女在那里跳舞。一俟少女们认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她们便骤然停止了跳舞;查拉图斯特拉却以友好的姿态走向她们,跟她们说了下面这番话:

“别停止跳舞嘛,可爱的少女们!到你们这里来的,不是一个眼光恶毒的扫兴之人,也不是少女的仇敌。

在魔鬼面前,我是上帝的辩护者:但这魔鬼却是重力之精神。〔73〕你们这些轻盈的少女啊,我怎能对神性的舞蹈怀有敌意呢?抑或我怎能厌恶少女们美丽的脚踝呢?

诚然,我是一片森林,幽暗树林下的一个黑夜:可是谁若不怕我的黑暗,他也会在我的柏树下找到玫瑰花盛开的山坡。

他也可以找到那少女们最爱的小神:他就躺在泉边,静静地,闭着眼睛。

真的,他在白天也沉睡,这个懒汉!他是不是抓蝴蝶太多了呢?

你们这些美丽的舞者呵,要是我稍稍责罚一下这个小神,别对我动怒!他一定会叫喊起来,并且哭泣起来,——但即便他哭了,也是可笑的!

而且他应当两眼含泪,请求你们跳一个舞;而我自己愿为他的舞蹈唱一支歌:

一支舞曲,一支针对重力之精神、我那最高又最强的魔鬼的讽刺歌曲,这个魔鬼被说成是“世界的主人”〔74〕。——〔75〕

这就是当丘比特(〔76〕与少女们共舞时查拉图斯特拉唱的歌曲。

呵,生命,新近我曾观入你的眼睛!在那里,我似乎沉入深不可测的东西中了。

但你用你的金钩把我拉了出来;当我说你深不可测时,你便讥笑了。

“所有的鱼都这么说的,”你说道,“它们没有探测的东西,就是深不可测的”。

“但我只不过是变化无常的,野性的,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而且并不是一个有德性的女人:〔77〕

虽然你们男人们把我叫做‘深沉者’或‘忠实者’、‘永恒者’,‘神秘者’。

可你们男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德性赠予我们——呵,你们这些有德性者啊!”〔78〕

这个不可置信的,它就这样笑了;但当它说自己坏话时,我是决不相信它和它的笑的。

而且当我私下里与我的野性智慧谈话时,它便对我愤怒地说:“你意愿,你渴求,你热爱,惟因此你才颂扬生命!”〔79〕

这时我几乎恶狠狠地作了回答,向这个发怒者说出了真理;而且人们能做的最狠毒的回答莫过于,人们对自己的智慧“说出真理”。

因为在我们三者之间情形就是这样。根本上我只爱生命——而且说真的,当我恨生命时我爱之最甚!

可我也喜欢智慧,经常是太过喜欢了:这是因为它竟能十分强烈地回想到生命!

智慧有自己的眼,自己的笑,甚至自己的金色钓竿:两者之间看起来如此相似,我又能何为?

有一次生命问我:这究竟是谁呢,这智慧?——我热切地答道:“对呀!智慧嘛!

人们渴望着它,不厌其烦,人们只能隔着面纱观看之,人们只能透过网格捕捉之。

它美吗?我知道什么呀!但最老滑的鲤鱼也还不免受它的引诱。

它是变化无常的,又是固执的;我经常见它咬牙切齿,逆着自己的头发梳头。〔80〕

也许它是凶恶而虚伪的,而且完全是一个女流之辈;然则当它说自己坏话时,它恰恰最有诱惑性。”

当我对生命说了这些话,生命便奸笑起来,闭上了眼睛。“你到底在说谁呀?”它说,“是在说我罢?

倘若你说得对,——你竟当面跟我说这个!但现在,你倒也来说说你自己的智慧罢!”

呵,现在你重又张开你的眼睛,亲爱的生命啊!而我似乎又沉入深不可测的东西中了。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歌唱。但当舞蹈结束,少女们离去时,他却悲伤起来。

“太阳早就已经下落了,”他终于说,“草地潮湿,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

一个未知之物在我周围,若有所思地观看。怎么!你还活着吗,查拉图斯特拉?

何故?为何?由何?何往?在哪?如何?依然生活下去,这岂不是蠢事一桩?——

呵,我的朋友们,是黄昏在我身上这样发问。原谅我的悲伤吧!

是黄昏时分了:原谅我,已是黄昏了!”〔8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