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救赎

42.救赎

有一天,当查拉图斯特拉走过大桥时,一群残废者和乞丐围住了他,有一个驼背者对他如是说:〔172〕

“看哪,查拉图斯特拉!连民众也向你学习,获得对你的学说的信仰:然则要使民众完全信仰你,还需要有一样东西——你首先还必须说服我们这些残废者!在这里,你现在有一个美好的选择,而且真的,是一个可以多次把握的机会!你可以医好盲者,使跛者跑步;而且对于负担太多的人,你也蛮可以轻减他们一点:——我以为,这许是使残废者信仰查拉图斯特拉的正确方法!”

查拉图斯特拉却如是回答这位讲话者:“如果人们取走了驼背者的驼背,那就取走了驼背者的精神——民众这样说。如果人们给予盲者以眼睛,盲者就会看到世上太多的坏事:于是他就会诅咒那个把他医好的人。而使跛者跑步的人,就使跛者遭受最大的伤害:因为当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恶习时,他就几乎不能跑步——关于残废者,民众就是这样说的。而且,当人们向查拉图斯特拉学习时,查拉图斯特拉为何不也向民众学习呢?

然而这在我看是最无关紧要的,自从我在人群里面,看到:“这人少一只眼睛,那人缺一只耳朵,另一人缺脚少胳膊,还有人失了舌头或鼻子或者脑袋”。

我看见而且看到过更坏的事情,以及各种各样如此可恶的事情,以至于我既不想说所有的事,又不想对有些事保持沉默:那就是,人们什么也没有,除了他们太多地拥有一件东西——他们无非是一只大眼睛,或者是一张大嘴巴,或者是一个大肚子,或者是无论何种大东西,——我把这种人叫做颠倒的残废者。

而且当我走出了自己的孤独,第一次走过这座桥时: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望过去,终于我说:“这是一只耳朵嘛!一只与人一般大小的耳朵!”我更好地望过去:确实的,耳朵下面还活动着某个东西呢,它渺小、贫乏和瘦弱得可怜。而且真的,这只硕大的耳朵落在一根瘦小的杆子上——而这杆子就是一个人!谁若在眼睛上戴上一副眼镜,他甚至还能认出一张妒忌的小脸孔;还有一个浮肿的小灵魂在杆子上晃悠。但民众却告诉我,这只大耳朵不只是一个人而已,而是一个伟人,一个天才。然而,当民众谈论伟人时,我是从不相信他们的——而且我保持着自己的信仰,就是说:这是一个颠倒的残废者,对于全体他拥有太少,而在一件东西上他又拥有太多”。

当查拉图斯特拉对驼背者以及驼背者所代言的人说了这番话,就带着深深的恼怒转向自己的门徒们,说道:

“真的,我的朋友们呵,我在人群里游走,犹如游走于人类的残片和断肢中间!

我发现人类被捣毁而零落不堪,就像在战场和屠场上似的,这对于我的眼睛来说乃是最可怕的事。

而且我的眼睛从现在逃往从前:所发现的始终相同:残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性——但没有人类!

世上的现在和从前——呵!我的朋友们——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东西;而且,倘若我还不是一个先知,还不能预见将来必定到来的东西,那么我就不知道如何生活。

一个先知,一个意愿者,一个创造者,一种未来本身以及一座通向未来的桥梁——呵,也还仿佛是这座桥上的一位残废者:查拉图斯特拉是这一切。

还有,连你们也常常问自己:‘对于我们,查拉图斯特拉是谁呢?我们该如何称呼他?’与我自己一样,你们也给出种种问题来作答案。

他是一个允诺者吗?抑或一个执行者?是一个征服者吗?抑或一个继承者?是一个秋天吗?抑或一把犁铧?是一位医生吗?抑或一个痊愈者?

他是一个诗人吗?抑或一个真诚者?是一位解放者吗?抑或一个束缚者?是一个好人吗?抑或一个坏人?〔173〕

我游走于人群中,犹如在未来的残片中:我所能观望的那种未来。

而且,我的全部心力,全部创作和追求,就是把残片、谜团和可怕的偶然性诗意地编织起来,集为一体。

还有,倘若人也不是诗人、解谜者和偶然性的救赎者,那么,我如何能忍受成为人呢!

把过去者救赎出来,并且把一切‘它曾是’改造为一种‘我曾如是意愿它!’〔174〕——这在我看来才叫救赎!

意志——此乃解放者和令人愉快者的名称:我的朋友们呵,我曾这样教导你们!现在也请学着这一点吧:意志本身还是一个囚犯。

意愿得到解放:但那个甚至要给解放者带上镣铐的东西,又叫做什么呢?

‘它曾是’:这就是意志的咬牙切齿,以及它最孤独的悲伤。对于已经做过的事昏聩无能——对于一切过去者,它是一个凶恶的旁观者。

意志不能意愿返回;它不能打破时间以及时间的渴望,——这就是意志最独孤的悲伤。〔175〕

意愿得到解放:意愿本身何以想到要摆脱自己的悲伤,嘲笑自己的牢狱呢?

呵,每个囚犯都变成傻子!被囚的意志也傻子般解救自己。

时光不能倒退,这正是意志的愤怒;‘曾是者’——就是意志推不动的石头。

于是意志就出于愤怒和不满推动石头,向那些不像它那样感到愤怒和不满的东西实施报复。

意志这个解放者就这样成为一个令人痛苦者:而且对一切能受苦者,它都加以报复,因为它自己不能返回。

这个,的确,只有这个,才是复仇本身:意志对时间和它的‘它曾是’的憎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中蕴含着一种大愚蠢;而且,这种愚蠢学会了精神,这实在是对一切人性的诅咒!

复仇精神:我的朋友们呵,这是迄今为止人类的最佳沉思;而且,哪里有痛苦,哪里就总该有惩罚。

‘惩罚’,复仇这样称呼自己:它用一句谎言佯装自己有一个好良心。

而且,因为意愿者由于不能意愿返回而本身就有一种痛苦,——所以意愿本身和一切生命都应当——成为惩罚!

而现在,精神上堆积起层层乌云:直到最后,疯狂宣扬说:‘一切皆消逝,故一切皆值得消逝!’〔176〕

‘而且时间必定要吞噬自己的孩子,这本身就是公正,就是那种时间定律’:疯狂这样宣扬。〔177〕

‘万物是按照正义和惩罚,以道德的方式安排好了的。呵,哪里有对万物之流和‘此在’(Dasein)之惩罚的救赎呢?’疯狂这样宣扬。

‘如果有一种永恒的正义,那么可能有一种救赎吗?呵,‘它曾是’这块石头是不可推翻的:一切惩罚也必定是永恒的!’疯狂这样宣扬。

‘没有一种行为是能消灭的:它如何能通过惩罚而被搁置呢!此在也必定永恒地又成为行为和罪责,这一点,正是这一点构成‘此在’之惩罚的永恒性!

‘除非意志终于解救了自己,意愿变成非意愿——’:但我的兄弟们呵,你们是知道这个疯狂的虚幻歌曲的!

我曾引你们远离这虚幻歌曲,当时我教导你们:‘意志乃是一个创造者’。〔178〕

一切‘它曾是’都是一个残片,一个谜团,一种可怕的偶然性——直到创造性的意志补充说:‘但我曾如是意愿它!’——直到创造性的意志补充说:‘但我如是意愿它!我将如是意愿它!’〔179〕

但它已经如是说了吗?而这事是何时发生的呢?意志已然卸下了它自己的愚蠢的羁具吗?

意志已然成为它自己的救赎者和令人愉快者了吗?它已经荒废了复仇之精神以及一切切齿仇恨吗?

还有,谁教过它与时间和解,以及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

意志,作为权力意志的意志,必定要意愿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但这事是怎样发生的呢?谁也还把那种返回意愿教给过它呢?”

——但他的话讲到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查拉图斯特拉突然停止了,完全像一个惊恐到极点的人一样。他用惊恐的眼睛望着门徒们;他的眼睛利箭一般穿透他们的思想和隐秘之念。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又笑了起来,平静地说:

“与人们一起生活是艰难的,因为沉默是多么艰难。〔180〕尤其是对于一个好讲话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18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驼背者倒是倾听了这番谈话,原已掩了自己的脸;但当他听到查拉图斯特拉的笑声时,就好奇地抬头看了,缓缓地说道:

“不过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对我们讲话,不同于对自己的门徒们讲话呢?”

查拉图斯特拉答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人们当可以驼背的方式与驼背者讲话嘛!”

“好啊”,驼背者说;“人们自可以学校的方式与学生们胡扯了。

但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学生讲话——不同于对他自己讲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