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蜜之祭品
——岁月又流过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他都未曾注意到;但他的头发已经变白了。有一天,他坐在洞穴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向外观望,——从那里越过蜿蜒的深谷,倒是可以望到大海的——他的动物们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终于站到他跟前了。
“呵,查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一定是在守望自己的幸福吧?”——“幸福算得了什么啊!”他答道,“我早就不再追求幸福了,我追求自己的事业。”——“呵,查拉图斯特拉,”动物们又说,“你说这话,是作为一个有着太多好事的人。你不是躺在一个天蓝色的幸福之湖中吗?”——“你们爱开玩笑的家伙呵,”查拉图斯特拉笑着答道,“你们真会选择比喻呢!但你们也知道,我的幸福是沉重的,不像流动的水波:它压迫着我,不想离开我,弄得像熔化了的沥青。”——
动物们于是又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然后又一次站到他跟前了。“呵,查拉图斯特拉,”它们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尽管你的头发可能看起来是白色的和亚麻色的,但你自己却变得越来越黄和黑了?看哪,你坐在自己的沥青中了!”——“你们说什么呢,我的动物们,”查拉图斯特拉笑着说,“真的,当我说到沥青,我是在谩骂。我身上发生的事,也发生在所有成熟的果实上。正是我血管中的蜜使我的血变得更浓,也使我的灵魂变得更宁静。”——“是会这样的,查拉图斯特拉呵,”动物们答道,挤到他近旁,“但你今天不想攀登一座高山吗?空气是纯净的,而且人们比从前更多地看这个世界了。”——“是的,我的动物们,”查拉图斯特拉答道,“你们猜对了,甚合我心:我今天想要攀登一座高山呢!不过想想办法吧,让我在那里手头有一种蜜,黄的、白的、美好的、冰凉的金色原蜜。因为你们知道,我要在那上面作蜜之祭品。”——〔1〕
但当查拉图斯特拉到了山顶上面,他便把护送着他的动物们打发回家,而且发现他眼下就独自一人了:——这时他就开怀大笑,四下张望,而且如是说:
我说到祭品,而且是蜜之祭品,这只不过是我讲话时耍的一种狡计而已,真的,且是一种有用的愚蠢呢!在这上面,比起在隐士的洞穴和隐士的家畜面前,我可以更自由地说话了。
献什么祭啊!我在挥霍我所接受的馈赠,我这个千手的挥霍者呵:我如何还会把这个叫做——献祭呢!
而且,当我渴求蜂蜜时,我只不过是渴求诱饵、甜美的蜜汁和黏液,连咆哮的熊和奇异的、闷闷不乐的恶鸟也对此垂涎三尺:
——渴求着最佳的诱饵,就像猎人和渔夫所必需的那样。因为如果世界有如一个阴暗的野兽森林和所有猎人的乐园,那么,我就更多地愿意认为,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丰饶的大海,——一个充满绚丽的鱼虾的大海,甚至诸神也向往这大海,以至于它们会变成大海旁的渔夫和撒网者:世界有那么丰富的大大小小的奇妙之物!
尤其是人类的世界,人类的大海:——现在我向它投下我的金钓竿,并且说:张开来吧,你这人类的深渊!
张开来吧,把你的鱼和发光的虾掷给我!今天我要用我最好的诱饵来引诱最为奇异的人类之鱼!
——我把自己的幸福本身投出去,投向一切辽远的地方,在日出、正午与日落之间,来看看大量人类之鱼是否不想学会牵扯和拖拉我的幸福。
直到咬到我那尖锐的隐藏的钩子,它们不得不上升到我的高度,最绚丽的深渊之鱼,归于人类捕鱼者当中最凶恶者。
因为我从骨子里自始就是这种人,牵引着、引过来、引到高处、拉起来,是一个牵引者、培育者和培育大师,有一次曾不无道理地对自己说:“要成为你所是!”〔2〕
现在人类就可以这样上升到我这里了:因为我依然等待着那个征兆,昭示是我没落的时候了,而我自己依然没有像我必须做的那样,没落于人类之中。
为此我就等待于此,狡黠而嘲笑地等待于高山之上,〔3〕不是一个毫无忍耐者,也不是一个忍耐者,而倒是一个同样荒废了忍耐的人,——因为他再也不“忍受”了。
因为我的命运给了我时间:也许它遗忘了我?抑或,它就坐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的阴影里,正在捉苍蝇么?
而且真的,我好生对待我那永恒的命运,因为它没有追赶和压迫我,使我有时间去胡闹和作恶:所以我今天才得以登上这座高山来钓鱼。
可曾有人在高山上钓过鱼么?而且,即便我在这上面所愿所为是一种愚蠢:我也宁愿如此,胜于在那山下因为等待而变得郑重其事,脸色发青——
—一个因为等待而矫揉造作的气呼呼的人,一股来自山间的神圣的呼啸风暴,一个无忍耐者,他朝山谷下面吼叫:“听呵,不然我就要以上帝的鞭子来鞭打你们了!”
我不会因此憎恨这些盛怒者:他们已经十分好了,足以使我觉得好笑!他们必定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些伟大的响鼓呵,他们要在今天发声,不然就永远不会出声了!
然而我与我的命运——我们没有对“现在”说话,我们也不对“永不”发话:为要说话,我们有耐心和时间,甚至有过多的时间。因为他有朝一日必须到来,不可倏忽而过。
谁有朝一日必须到来,不可倏忽而过呢?我们伟大的哈扎尔,〔4〕那就是我们伟大的、遥远的人类王国,查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5〕
这样一种“遥远”可能有多遥远呢?这与我有何相干啊!然而,因此我却是同样牢靠的——,我双脚稳稳地站在这个基础上,——在一个永恒的基础上,在坚固的原始岩石上,在这最高又最坚的原始山脉上,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这山脉,有如吹向天气分界线,探问着哪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在这里笑吧,笑吧,我那明亮而完好的恶毒啊!从高山上投下你那闪闪发光的嘲笑吧!用你的闪烁来引诱你那些最美的人类之鱼吧!
而且,全部大海中属于我的东西,万物当中我的自在和自为——把这些都为我钓出来吧,把这些都给我引上来吧:
我为此等待着,所有捕鱼者当中最凶恶者。〔6〕
出来吧,出来吧,我的钓钩!进去吧,下去吧,我的幸福的诱饵!滴下你最甜美的露水吧,我心灵的蜜!咬吧,我的钓钩,向着所有黑色痛苦的腹部!
望出去,望出去,我的眼睛!呵,我周围有多少大海,有何种正在破晓的人类未来!而在我头上——是何种粉红色的寂静呵!是何种云散晴朗的静默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