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诗人
“自从我更好地认识身体之后,”——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一个门徒说——“精神于我就只还仿佛是精神了;而一切‘永不消逝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喻。”〔132〕
“我是有一次听你这样说过的,”这个门徒答道,“当时你还加了一句:‘但诗人们撒谎太多。’为什么你竟说诗人们撒谎太多呢?”〔133〕
“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说,“你问为什么吗?我并不是那种人们可以问其为什么的人。”
“难道我的体验是昨天的么?我体验到了我的意见的理由,其实很久了。”
“倘若我想要自己拥有我的理由,我岂不是必得成为一只记忆之桶了?”
“保存我的意见本身,这于我已经太多了;许多鸟儿飞离了。”
“间或我也在我的鸽棚里发现一只飞来的鸟,是我所陌生的,而当我伸手去摸它时,它战栗起来。”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曾向你说过什么呢?是说诗人们撒谎太多吗?——但连查拉图斯特拉也是一个诗人。”
“那么你相信他在此说出了真理吗?你为什么相信这一点呢?”
那个门徒答道:“我信仰查拉图斯特拉。”但查拉图斯特拉摇着头笑了。
“信仰并没有使我幸福,”他说,“尤其是对我的信仰”。〔134〕
但假如有人十分严肃地说,诗人们撒谎太多:那么他是对的,——我们撒谎太多。
我们知道得也太少了,我们是糟糕的学习者:所以我们就不得不撒谎。〔135〕
而且在我们诗人当中,谁没有伪造过自己的酒呢?我们的酒窖里出现过许多毒液,我们在那儿干过许多难以形容的事。
而且因为我们知道得少,所以我们打心眼里喜欢精神上的贫者,尤其是当他们是一些年轻女子时!
而且即便是老女人们夜间讲述的事儿,我们也还是渴望的。我们把这一点叫做我们身上的永恒女性。〔136〕
而且仿佛有一条特殊的隐秘的知识通道,它对于要学点什么的人们是掩埋着的:所以我们相信民众及其“智慧”。〔137〕
但所有诗人都相信这一点:谁躺在草地上或者躺在荒凉的山坡上,竖起耳朵仔细听,总能体会到天地之间的事物的某些东西。〔138〕
而且如果他们发生温柔的激动,诗人们就总是以为自然本身爱上他们了:
还有,自然潜入他们的耳朵,说着隐秘之事和爱恋的奉承话:这是他们在所有凡人面前自鸣得意和自吹自擂的!〔139〕
呵,天地之间有如此之多的事物,只有诗人们才能让人梦想它们!〔140〕
而且尤其是在天空之上:因为一切神祇都是诗人的比方、诗人的诈骗!〔141〕
真的,我们总是被上引〔142〕——也即被引向白云国度:我们把自己多彩的皮囊置于上面,然后把它们叫做神祇和超人:——
他们倒是恰好相当轻巧,适合于这种座椅!——所有这些神祇和超人。
呵,我是多么厌倦于所有这些难以达到的、据说完全能成就大事的东西!呵,我是多么厌倦于诗人们!〔143〕
当查拉图斯特拉这样说话时,他的门徒愤愤然,但他沉默无语。而查拉图斯特拉也默然了;他的眼睛向内返观,就仿佛在极目远望。〔144〕最后他叹息,喘了一口气。
我属于今天和从前,他于是说道;但我身上有某种东西,它属于明天、后天和未来。
我已经厌倦于诗人,老诗人和新诗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浅薄的,都是浅海。
他们未曾充分思入深处:因此他们的感情不曾深入根底。
一点淫乐和一点无聊:这还是他们的最佳思索了。
他们所有竖琴的声音,在我看来是鬼怪的呼吸和倏忽;迄今为止,对于音调的热情,他们知道什么啊!——
在我看,他们也不够纯洁:他们完全把水搅浑,使之显得深深的。
而且他们喜欢由此装作和解者:但在我看来,他们一直是中间人、搅拌者、半拉子和不洁者!——〔145〕
呵,我确实曾把我的网投向他们的大海,想要捕捉好鱼;然而我总拉上来一个古老神祇的脑袋。
大海就这样把一块石头给饥馑者。〔146〕而且他们自己固然也可能来自大海。〔147〕
确实,人们在他们当中也能找到珍珠:由此他们就更像坚硬的介壳类动物。在他们那儿,我没有找到灵魂,而是常常找到咸的黏液。
他们向大海也还学到了虚荣:难道大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么?〔148〕
即便在最丑的水牛面前,它也展开自己的尾巴,它永远不会厌倦于它那银丝绒的尖屏。
水牛抵触地观望着,它的灵魂接近沙地,更接近于丛林,而最接近于泥淖。〔149〕
对它来说,美、大海和孔雀的盛装是什么啊!这个比喻是我对诗人们说的。
真的,他们的精神乃是孔雀中的孔雀和一片虚荣之海!
诗人的精神需要旁观者:即便那是水牛!——〔150〕
然而我已经厌恶于这种精神:而且,我看到它厌倦于自己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已经看到诗人们已经转变了,把目光转向自己了。
我看到精神的忏悔者〔151〕就要到来:后者是从他们〔152〕中生长出来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