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版编后记

科利版编后记〔1〕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看起来是与道德家和心理学家告别了。习惯于这种腔调的人,当他听到一位预言家和诗人的声音时,他就会大吃一惊,有如布克哈特当时所受的惊奇和惊恐。显然这里表现出一种断裂,还有,一位哲学家是必然要把自己隐藏于面具后面的(我们可以想一想柏拉图)——这种面具现在被主观发泄的暴力撕了下来。而尼采后来的著作则失去了这种激情洋溢以及先知般的气息——至少到他最后的抵抗〔2〕之前,情形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应该如何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纳入尼采全集中,这个问题还是悬而未决的;而该书异常而孤僻的表达方式,使这个问题变得益发难以解决了。至少看来如此。再有,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获得的种种赞扬或者指责,也经常把它与其他著作区别开来了。

然而,此类评价却有流于肤浅的危险。只要审视一下本书的内容,我们就能发现作者思路的连续性和内在统一性。尼采本人曾说过,《善恶的彼岸》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着相同的内容;而且,同样的主题在《快乐的科学》时期就已经得到了预告,我们只要分析一下这部著作以及与之相关的遗稿,就不难证明这一点了。但对于尼采而言,内容并不是本质性的东西,而且这一点首先是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是由于尼采竟有能力写出这样一部著作——才得以昭然的。要在这本书中寻找一种关于超人、永恒轮回或者权力意志的“理论”的基础,那是徒劳无益的——之所以这样,首先是因为没有一种理论能够完全放弃一种推论式辩护,而尼采这本著作中是全然没有这种推论式辩护的;其次是因为在这部著作中重要的只是细节[尼采在《瞧!这个人》(科利版第6卷,第299页)中所讲的“六个命题”],个别的幻象,甚或那些未被写出来的东西——节奏,音色,诸如如歌地(Cantabile)、渐弱并渐慢(Smorzando)、渐强(Crescendo)或者温柔地(Teneramente)——比其中隐含的思想更有价值。

但这并不是说,对尼采而言,内容无关紧要,形式才是本质性的东西;更不是说,我们必须从风格方面取得的成绩来看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的成就。我们的探讨是哲学式的,而不是文学式的。形式毋宁说披露了一种特殊的传达尝试,在这种传达中,重要的事情首先是将得到传达的东西。与之相反,诗与哲学的要义往往在于,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和特定的形式,让预先给定的形象、情感和概念复活起来,把它们相互联结起来,或者说,在使用一种象征语言的地方,通过一种想象的变换来暗示已经创造出来的形象、情感和概念。但如果这些元素缺失了,如果通过表达显现出来的东西本身并不是表达,而是某种超越表象和意识的生命之直接性,那就会出现诸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的表达形式。

所以,这本书看起来源自古老的表达形式之领域,而且它很难被称为一本哲学著作。在通常情况下,一种哲学是由概念操作来组成的,所操作的概念是关于可以感性地感知的客体的表达,而在尼采这里,形象和概念既不表达概念,也不表达具体事物;它们是某种没有任何面貌的东西的象征,它们是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多年之前,当尼采本人在《悲剧的诞生》中谈论合唱队时,就已经描写过这种经验和这种传达方式。悲剧的合唱队乃是狄奥尼索斯的追随者群体的象征,狄奥尼索斯的陶醉使个体化原则失去了效力。人们可以通过冷冰冰的理论话语把它称为一种超越表象的直接性状态。“在这种魔变中,狄奥尼索斯的狂热者把自己看作萨蒂尔〔3〕,而且作为萨蒂尔他又看到了神,亦即说,他在自己的转变中看到自身之外的一个新幻象,作为他自己的状态的阿波罗式的完成。[……]根据这种认识,我们就必须把希腊悲剧理解为总是重新又在阿波罗的形象世界中爆发出来的狄奥尼索斯合唱队。”(科利版第1卷,第61—62页)与此幻象相对应的是上面称为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在这里,每一种行动,每一个事件,表象之间的每一种固定联系,都是重新从一种原始知识中被吸取出来的,在这种原始知识背后,与其他形象和知识的联系已经被中断了。“[……]现在我们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洞识,即舞台连同情节根本上并且原始地仅仅被看作幻象,惟一的“实在”只是合唱队,它从自身中创造出幻象,并且用舞蹈、音乐和话语来谈论这个幻象。”(科利版第1卷,第62—63页)

如此看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不只是一部非同寻常的作品,不只是狄奥尼索斯本质的直接反射和传达,而且它也依然是与尼采整个创作和谐地联结在一起的。它与《悲剧的诞生》的隐秘联系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还有,是什么东西以格言式的短小形式,打碎了“理性主义”著作中的任何一种推论联结,同时假装说在这里理性的表达并不是目的本身?推论展开自身于抽象的表象和观念,后者与正在萌芽中的表达形式是格格不入的。那是尼采要躲避的。而另一方面,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种标志着前面提到的阿波罗幻象的梦幻气氛,那种音乐节奏的“温柔舒缓”[正如《瞧,这个人!》(科利版第6卷,第260页)所讲的],我们可以在《曙光》和《快乐的科学》的许多页面上找到。甚至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中出现的关于科学和科学判断的概念,也指示着——对此我们已经有过考察了——尼采的一种方法论倾向,这种倾向即便没有重建那种超越表象的直接性,也最大限度地接近于这种直接性了。

此外,我们必须牢记在心的是,我们所讲的狄奥尼索斯式的直接性,未必暗示着一种不可通达的神秘经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指出了大量蜂拥而来的直接性环节,其实几乎是指出了一种复杂而持久的状态,而哲学家当中的神秘主义者,通常是围绕着一种惟一的、不可描写的经验打转,围绕一种根本的心醉神迷打转[不过,如果我们念及尼采在1881年的一个笔记本中(科利版第9卷,11[141])记录他关于永恒轮回的直觉时所采用的形式,那么,似乎在尼采那里也是有这种神秘元素的]。事实上,所有人都能达到狄奥尼索斯式的直接性,所有人身上都会出现这种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都会有对这个原始基础(Urgrund)的直接反映。但在通常情况下,获得这种直接性及其表达形式的原始能力总是被遗忘、被磨灭了,沦丧于派生的和抽象的表达形式的潮流中。因此,《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为所有人的书”。尼采想要用这本书来开创一种对哲学解释的彻底变革。这就部分地减轻了尼采最后那些自吹自擂的断言所造成的精神分裂的印象。事实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种严肃的试验,试图把哲学提升到一个非秘传的(exoterisch)层面上,使哲学摆脱专门术语,摆脱那种毫无反响的自成圈子的隔离状态,摆脱一种高品位的非现代艺术所遭受的嘲讽。与此相类,我们想到的是柏拉图对哲学对话所做的革新。但柏拉图的改革等于是一种贬值,这是柏拉图自己也确信的;他的改革是要使前苏格拉底的“智慧”去迎合有教养的大众。而尼采热心投入的事业恰恰与此相对立,因为他是用自己非秘传的解释来反对一种苍白无力的智慧木偶。尼采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一点现在还看不出来。如果说在此确实涉及智慧女神的一种全新显现,那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不是目的本身,而且人们必将期待,新的发展会确证本书,以本书为起点,会产生新的推论证明。

可见,我们也可以把这部著作看作一场深入未来的战役;但其中所隐含的远远落后的、隐蔽的、不可通达的东西,却模糊了传达的清晰性。使新的表达形式突然产生出来的,是那种骄傲的赫拉克利特式的间距,这种间距在一种模棱两可中继续下去——对于这种模棱两可,我们只能从外部把它归结为是一种象征关系,一种在象征与意义之间的表达落差。因此,这也是一部“不为任何人的书”。

这种间距不光光是寂寞经验,即尼采在这里力求予以更经常的直接的、抒情诗一般的表达的寂寞经验,而且也是狄奥尼索斯式的深渊,后者被理解为象征性地在超人观念中爆发出来的世界苦难。在这里,也如同在永恒轮回那里,更正确的做法似乎是,不要谈论普遍观念,而是讨论音乐般的主题,后者同样也就是一种根本直接性的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阿波罗式地转变为超人形象的东西,乃是一大厌恶,是对末人、最渺小的人的审视——简言之,是对我们所见的具体的人的审视。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尼采喜欢隐瞒的某种东西:一种对生命的反感,一种内心深处的悲观主义特性,一种反本能的本能。出现在背景中的是那位从来没有被战胜过的大师:叔本华。查拉图斯特拉的忧郁,他的长久的沉默间歇,可怕的梦幻,“最寂静的时刻”——这一切都不断地使我们注意到一种本性,一种早就做好了准备来对付生命的本性,一种为悲观主义所感染的本性。不过,这背后所隐含的不光是脆弱性,而且也是一种反应性:一种阿波罗式的解决是可能的,而且,又是在叔本华的指引下,由那种间距所标示的大厌恶就已经使一种退却(Rückzug)成为可能了——借助于一种对理性的贬抑(为击中道德和形而上学,忘恩负义地对待导师),直到那种重新肯定自然性的超人描述。但所有这些都不能作一种虚无主义的阐释。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没有一个惟一的观念是意指或者反对另一个观念的,因为这本书的根脉径直深入直接性之中,而在那里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摧毁的。

与此对应的是那种伟大的肯定性的神秘经验,即尼采所谓的关于永恒轮回的认识。这背后隐藏着希腊人——尼采惟从希腊人那里学会了肯定——而且不光是悲剧之神,还有那些实在的人,他们赋予此在(Dasein)一种意义,表达出此在的顶峰、此在的整个丰富性。这种人也是永恒地轮回的——这个思想激发了尼采的直觉。尼采没有用清晰的话语来言说这一点,但恰恰因此,这个思想的启示才获得了一种净化特征。“舞蹈”、“偶然”、“反对目的”、“变轻、飞翔”等,这些主题乃是这种根本经验的变式。作为那个关于永恒轮回的幻象的根源,人们很少寻求关于一种古老的毕达哥拉斯学说或者19世纪的科学假设的学述性报告〔4〕的余音,倒是更多地寻求前苏格拉底沉思的高峰时刻的重现——此所谓高峰时刻已经指向一种直接性,这种直接性在当时可以重新找到,但它却通向这个时代之外,因而扬弃了这个时代的不可逆转的单轨性。如果我们返回到这个再也不能描述的东西那里,那就只能说,这个在时间之外的直接之物——巴门尼德的“当前”(Gegenwart)和赫拉克利特的“永恒”(Aion)——已经被编入时间之网中了,以至于在以前或者以后现实地显现的东西中,每一个以前都是一个以后,每一个以后都是一个以前,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开端。

乔尔乔·科利

〔1〕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查拉图斯特如是说》之“后记”。——译注

〔2〕指尼采1880年代末的精神病发作。——译注

〔3〕萨蒂尔(Satyr):希腊神话中耽于淫欲的森林之神,有尾巴和山羊之足。——译注

〔4〕此处“学述性报告”德语原文为:doxographischer Berichte。Doxographie一词前半部分源自希腊语的δóξα(意见、观点、见解),后半部分为希腊语的γράφω(描写),故字面义为“观点描写”;在古希腊语境中指对古代哲学家学说的篡述,可简为“学述”。故这里把形容词doxographisch译为“学述性的”。——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