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几乎还没有说完这番话,就像一个死人一样倒下了,而且像一个死人躺了许久。而当他苏醒过来时,他面色苍白,浑身战栗,一直躺着,久久不想吃也不想喝。他这种样子延续了七天;除了鹰飞出去弄些食物,他的动物们昼夜都不曾离开他。而且鹰取得和掠得的东西,它都放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床上:于是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就躺在黄色和红色的浆果、葡萄、玫瑰苹果、香草和松果之间了。而在他脚边伸着两只羔羊,是那只鹰费劲从牧人那里劫掠来的。
七天后,查拉图斯特拉终于从床上起来了,拿了一个玫瑰苹果在手上,闻着,觉得气味芬芳可人。于是他的动物们以为,跟他说话的时候到了。
“查拉图斯特拉呵,”它们说,“现在你已经这样躺了七天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难道你不想自己重新站起来吗?
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等着你如同一座花园。风儿玩味着浓郁的清香,要向你吹拂;所有溪流也喜欢追随你。
七天里你独自待着的时候,万物都在想念你,——走出你的洞穴吧!万物都意愿做你的医生呢!
许是你已经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一种辛酸而沉重的认识?你躺着有如发酵的面团,你的灵魂开启,鼓胀起来,超乎它全部的边缘了。——”
——呵,我的动物们啊,查拉图斯特拉答道,继续这样说下去嘛,让我来听听!你们喋喋不休地说,使我多么神清气爽:喋喋不休的地方,世界在我就像一个花园了。
这儿有言语和音调,这是多么可爱啊:难道言语和音调不就是永远隔离者之间的彩虹和假桥吗?
每一个灵魂都有一个不同的世界;对于每一个灵魂,任何别的灵魂都是一个隐秘的彼世。
在最相似者之间,恰恰假象撒的谎最美;因为最细小的裂隙最难填补。
对我而言——如何会有一种我之外呢?根本没有什么外面!但在一切音调上我们忘掉了这一点;我们忘掉了,这是多么可爱啊!
难道不是赋予事物以名称和音调,才使人类在事物身上变得神清气爽么?说话原是一种美好的愚蠢:人类以此在万物之上舞蹈。
一切话语和一切音调之诺言是多么可爱!伴着音调,我们的爱情在彩虹之上舞蹈。——
—“查拉图斯特拉呵,”动物们于是说,“对于像我们这样思索的人来说,万物自己在舞蹈:万物到来,伸出手来,大笑,逃遁——而且又回来。
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
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实于自己。
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
—哦,你们这些爱开玩笑的家伙和手摇风琴啊!查拉图斯特拉答道,又笑了起来,你们完全知道在这七天之中完成了什么事:——
—还有,那怪物是如何潜进我的喉内而使我窒息啊!但我毕竟咬断了它的头,并且将之吐得远远的。〔211〕
而你们,——你们已经把这些编成一支动人的琴曲了么?我却躺在这里,刚才这一咬一吐还让我累着,我为赎救自己而依旧病着。
而你们却一直在袖手旁观?呵,我的动物们,连你们也是残暴的吗?你们也像人类所做的那样,意愿旁观我的大痛苦吗?因为人类是最残暴的动物。
一直以来,看悲剧、斗牛和钉十字架,对于人类都成了大地上最快乐的事;而且当人类发明地狱时,看哪,那就是人类在大地上的天堂了。
当伟大的人叫喊起来——:渺小的人立即跑向那里;舌头因为贪婪悬垂在他的嘴下。但他把这称为他的“同情”。
渺小的人,尤其是诗人——他是多么热切地用文字控诉生命!注意听啊,可别放过一切控诉中的快乐!
这种生命的控诉者:他们眨眼之间克服了生命。“你爱我吗?”这个狂妄者说,“再待一会吧,我还没有时间理你呢。”
人类对于自身就是最残暴的动物;而且,在一切自称为“罪人”、“受苦难者”和“忏悔者”的人那里,可别放过这种悲叹和控诉中的淫欲!
而我自己——我因此想要成为人类的控诉者吗?呵,我的动物们,我迄今为止只学会了这一点,即:为了成其至善,人类的至恶是必需的,——
—一切至恶乃是人类的最佳力量,对至高的创造者来说就是最坚硬的石头;而且,人类必须成为更善的和更恶的:——〔212〕
我并没有被绑在这根火刑柱上,从而知道人类是恶的,——相反,是我叫喊起来,就像还没有人叫喊过的那样:
“呵,人类的至恶竟是那么渺小!呵,人类的至善竟是那么渺小!”
对于人类的大厌倦——它使我窒息,爬进我的喉咙里了。
而且这是预言家所预言的:“一切都一样,没有什么是值得的,知识令人窒息”。〔213〕
一个长长的黄昏跛行到我面前,一种极度疲劳、极度沉醉的悲哀,打着呵欠说话。
“你所厌倦的人,那渺小的人,是要永恒轮回的”〔214〕——我的悲哀这样打着呵欠,拖着脚,不能入睡。
人类的大地于我就转变为洞穴,它的胸部下陷了,一切生命体于我就变成了人类的污泥、骸骨和腐朽的过去。
我的叹息坐落在人类的坟墓上,再也不能站立起来;我的叹息和疑问昼夜呜咽、哽塞、咬啮和哀怨:
——“呵,人类永恒轮回!渺小的人类永恒轮回!”——
我曾看见过两者的裸体,那最伟大的人与最渺小的人:两者彼此太相似了,——即便最伟大的人,也还太人性了!
即便最伟大的人也太渺小了!——这就是我对于人类的厌倦!还有最渺小者的永恒轮回!——这就是我对于一切此在的厌倦!
呵,可恶!可恶!可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且叹息和颤栗;因他回想到自己的疾病。而这时他的动物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别再说了,你这个痊愈者!”——他的动物们这样回答他,“走出去吧,世界等着你如同一座花园。
走出去,走向玫瑰花、蜜蜂和鸽群!而尤其是要走向啼唱的鸟群:好让你向他们学习歌唱!
因为歌唱适合于痊愈者;〔215〕健康者可以说话。而且,即便健康者也要唱歌,他倒是要唱与痊愈者不同的歌。”
——“呵,你们这些爱开玩笑的家伙和手摇风琴啊,可别吱声了!”——查拉图斯特拉答道,又对他的动物们笑了,“你们完全知道我在这七天中为自己发明了何种安慰!
我必须重新歌唱,——我为自己发明了这种安慰和这种痊愈:你们也愿意马上从中弄出一支琴曲吗?”
——“别再说了”,他的动物又回答他,“你这痊愈者呵,宁可你首先为自己备好一把竖琴,一把新的竖琴!
因为看哪,查拉图斯特拉!你的新歌需要新的竖琴。
呵,查拉图斯特拉,歌唱吧,怒吼吧,用新歌曲救治你的灵魂:好让你担当你伟大的命运,任何人都还不曾有的伟大命运!
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呵,你的动物们完全知道,你是谁,你必须成为谁:看哪,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现在,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必须作为第一人来传授这一学说,——这伟大的命运如何不会也是你最大的危险和疾病呢!
看哪,我们知道你所传授的:万物永恒轮回,我们本身也参与其中,我们已经无数次在此存在,万物与我们一道。
你传授说,有一个伟大的生成之年,一个伟大之年的巨兽:它必定像一只沙漏总是一再重新倒转,以便它重新流失和流空:——
—以至于所有这些年岁本身都是相似的,无论在最伟大处还是在最渺小处,——以至于我们本身在每一个伟大之年里也都是相似的,无论在最伟大处还是在最渺小处。
而且,如若你现在要死去,查拉图斯特拉呵:看哪,我们也知道你这时会怎样对自己说话:——然而你的动物们请求你不要死掉!
你或许会说话,毫不颤栗,而倒是由于幸福而松了口气:因为一种大重负和大郁闷已经脱离了你,你这最坚忍的人呵!——
“现在我就要死去和消失”,你会说,“而且立刻我就是一种虚无了。灵魂如同肉体一样是要死的。
然则我缠绕于其中的因果之结是轮回的,——它将把我重新创造出来!我自己就属于永恒轮回的原因。
我与这太阳,与这大地,与这只鹰,与这条蛇,一起轮回——并非向着一种新的生命,或者一种更好的生命,或者一种类似的生命:
——我永恒地轮回,向着这种相似和同一的生命,无论在最伟大处还是在最渺小处,使我又能传授万物之永远轮回,——使我又能说关于伟大的大地之正午和人类之正午的话,使我又能向人类宣告超人。我说我的话,我为我的话而心碎:我永恒的命运如是意愿——,我作为宣布者走向毁灭!
现在,没落者为自己祝福的时辰到了。就这样——查拉图斯特拉的没落结束了。”——
当动物们讲完这些话,它们沉默了,等着查拉图斯特拉对他们说些什么:但查拉图斯特拉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沉默。相反,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类似于一个睡着的人,虽然他并没有睡着:因为他正在与自己的灵魂交谈。〔216〕而那蛇和鹰看他如此一言不发,就尊重他四周的巨大寂静,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