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退职的

66.退职的〔31〕

然而,在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那个魔术师之后不久,他又看到有人坐在他的路上,那是一个黑黑的高个男人,脸容瘦削而苍白:这个人使查拉图斯特拉殊为恼火。“苦啊,”他对自己的心灵说道,“那儿又坐着一个伪装的苦恼者,我想是属于教士类型的:这些人想要在我的领地里做什么呢?

怎么!我刚刚逃脱了那个魔术师:难道必得又有一个妖术士来拦我的路吗,——

—某个作法事的巫师,某个阴暗的受上帝恩宠的奇迹创造者,某个抹了圣油的世界诽谤者,但愿魔鬼把他带走!

但魔鬼永远不在他该在的地方:他总是来得太迟,这该死的侏儒和跛子!”——

查拉图斯特拉在心里不耐烦地如是咒骂,并且思忖着怎样掉转目光躲过这个黑黑的男人:但看哪,却发生了另一件事。因为就在同一时刻,那坐着的人已经看见了查拉图斯特拉;而且就像一个碰到了意外之喜的人一般,这人跳了起来,走向查拉图斯特拉。

“不管你是谁,你这个漫游者,”他说,“请帮助一个迷路者、一个寻找者、一个老人吧,他在这里很容易受伤害的!

这里的世界对我来说是陌生而遥远的,我也听到过野兽在咆哮;而那个曾能为我提供保护的人,自己也不再存在了。

我寻找的是最后的虔敬的人,一个圣徒和隐士,他独自在森林里,还不曾听说如今人人都知道的事。”

“如今人人都知道什么啊?”查拉图斯特拉问道。“难道是这件事,即全世界都曾信仰的那个老上帝不再存活了?”〔32〕

“就是你说的,”那老人悲伤地答道。“我服侍过这个老上帝,直到他的最后时辰。

而现在,我退职了,没了主人,却依旧不自由,也不再有一刻的快乐,除了在回忆中。

因此我登到这山上来,让我最后为自己搞一个庆典,就像一个老教皇和教父要做的:因为你要知道,我就是最后一个教皇!——一个带有虔敬的回忆和礼拜的庆典。

但现在,他自己已经死了,那个最虔诚的人,那个森林里的圣徒,他常常用歌唱和呢喃来赞美上帝。〔33〕

当我找到他的小屋时,我再也找不到他本人,——里面倒是有两匹狼,它们为他的死而哀叫——因为所有动物都是爱他的。于是我跑了。

难道我就这样白白来这森林和山上了?于是我心里下了决心,要寻找另一个人,他是不信奉上帝的人们当中最虔敬者——,我要寻找查拉图斯特拉!”

这老人如是说,并且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人;而查拉图斯特拉抓住了这个老教皇的手,久久地、惊奇地审视着他。

然后他说:“看哪,你这个可敬者,何等美丽而修长的双手呵!这是一个总是赐福的人的手。而现在,这双手抓住了你要寻找的人,就是我查拉图斯特拉。

我就是那个不信神的查拉图斯特拉,说过‘谁比我更不信神,使得我乐于受他的指导?’”——〔3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的目光看穿了老教皇的想法和隐秘之念。最后这个老教皇说:

“谁最多地热爱和占有上帝,谁也就最多地失去了上帝——:

——看哪,现在我们两人当中,我自己一定是更不信神的了?然而有谁可能因此而高兴呢!”——

“你服侍上帝直到最后”,一阵深深的沉默后,查拉图斯特拉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上帝是怎么死的吗?人们说是同情把他扼杀的,这是真的吗?

——人们说上帝看到人类悬挂于十字架上,说上帝并且无法忍受他对人类的爱成了自己的地狱,最后成了他的死亡,这是真的吗?”——

老教皇却没有作答,而是带着一种痛苦而阴郁的表情,胆怯地看着周边。

“让他去吧,”长久地深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说,始终还直直地望着那个老教皇。

“让他去吧,他已经完了。尽管你一味说这个死者的好,这事令人尊敬,〔35〕但你与我一样知道他是谁;而且他走的是一些奇怪的道路。”

“在三只眼面前来讲,”那个老教皇开心起来(因为他瞎了一只眼),“上帝方面的事情,我比查拉图斯特拉本身更清楚些——而且也该如此。

我的爱长年服侍他,我的意志完全追随他的意志。然而,一个好的侍者知道一切,也包括其主人对自身隐瞒起来的一些东西。

他是一个隐蔽的上帝,充满了隐秘之物。真的,他竟得了个儿子,不外乎偷偷摸摸的。他的信仰之门上明摆着奸情。〔36〕

谁把他当作爱的上帝来赞颂,就没有把爱本身想得十分崇高。莫非这个上帝不也想成为法官么?然而爱者之爱,乃是超越赏与罚的。

当他年轻时,这个来自东方的上帝,那时候他冷酷而力求复仇,并且建造了一座地狱而取悦于他的宠爱者。

但终于他变得苍老、柔和、脆弱、慈悲了,与其说像一位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位祖父,而尤其像一位摇摇晃晃的老祖母。

他坐在那儿,干瘪无力,在火炉角落里,因为自己虚弱的双腿而忧虑,厌倦了世界,厌倦了意志,而且某一天终于窒息于自己太过伟大的同情了。”——

“你这个老教皇,”查拉图斯特拉这时插话说,“你是亲眼看到了这个吗?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结局:可以这样,也可以别样。当诸神赴死时,总有多种死法的。

不过好吧!无论如何,这样那样——反正他已经完了!他与我的耳目趣味不合,我不想在背后说他更恶劣的了。

我爱可以明见和直说的一切。但他——你这个教士,你是知道的呀,他身上带有你的气质,属于教士类型——他是多义的。

他也是不清晰的。这个愤怒者,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他,他便对我们大光其火!但他为什么不讲得更干净利落些?

而且,如若原因在于我们的耳朵,为什么他给了我们听不懂他的耳朵?如若我们的耳朵里有污垢,那好吧,是谁把它放进去的呢?

这个没有满师的陶匠,他做坏了太多的东西!但为着自己做得不好,他却对自己的陶器和作品进行报复,——这乃是一种有悖于好趣味的罪过。

即便在虔诚中也有好的趣味:这种好趣味终于说‘滚吧,这样一个上帝!宁可没有上帝,宁可自己造成自己的命运,宁可成为傻子,宁可自己成为上帝!’”

——“我听到什么了啊!”到这时,尖着耳朵的老教皇说道,“查拉图斯特拉呵,有了这样一种不信,你就是更为虔诚的,甚于你信仰!你内心的某个上帝使你皈依于自己的不信神。

使你再也不信仰某个上帝的,难道不就是你的虔诚本身吗?而且,你那过大的诚心也还将引导你超越于善与恶!

不过看哪,还为你留下什么呢?你有眼、手和嘴,这些永远都注定是为了祝福的。人们不惟用手祝福。

在你近旁,尽管你想要成为最不信神者,但我却嗅到一种隐秘的长久祝福的圣洁芳香:我于是变得愉快而痛苦。

查拉图斯特拉呵,让我做你的宾客吧,就一夜的宾客!现在,世上没有地方比在你这里更让我感到愉快!”——

“阿门!竟是这样!”查拉图斯特拉大为惊奇,“这条道路通到那上面,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真的,我本来是很愿意亲自陪你上去的,你这个可敬者,因为我爱所有虔诚的人。但现在有一种痛苦的呼叫在急迫地呼唤我,要我离你而去。

在我的领地,没有人会受到伤害的;我的洞穴是一个良好的安全港湾。而且,我最喜欢使每个悲伤者重新在坚固的地方站稳脚跟。

然而,谁能卸下你肩上的重重忧郁呢?对于此事,我是太虚弱了。真的,我们还要长久地等待,直到有人重又唤醒你的上帝。

因为你的老上帝不再存活了:他是彻底死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