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正午
——查拉图斯特拉跑啊跑，再也没有找到任何人，他孤单一人，总是一再寻觅自己，享受和啜饮自己的孤独，想念着美好的事物，——长达数小时之久。而在正午时分，太阳正好照在查拉图斯特拉头上，他经过一棵弯曲多节的古树，这棵树为一株葡萄藤的浓浓爱意所拥抱，把自己隐藏起来了：上面挂满了金黄色的葡萄，迎候着这位漫游者。于是他突然想要解除一点干渴，为自己摘一串葡萄吃；而当他伸手去摘时，他更想要某个别的东西了：就是想在树旁躺下来，在这完满的正午睡上一觉。
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做了；而他一躺到地上，在缤纷绿地的宁静和隐秘中，他也就忘掉了自己的那一点干渴，睡着了。因为，正如查拉图斯特拉那句格言所讲的：“有一事比另一事更必不可少。”〔56〕只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因为它们毫不厌倦，观赏和赞美着这古树以及葡萄藤的爱意。但在睡眠中，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心灵如是说：
安静！安静！世界不是正好变得完美了吗？〔57〕我倒是怎么了啊？
就像一阵轻风，无迹可寻，在平静的大海上跳舞，轻柔地，羽毛一般轻柔：睡眠——也这样在我身上跳舞。
它〔58〕没有使我的眼睛闭拢，它使我的灵魂清醒。它是轻柔的，真的！羽毛一般轻柔。
它劝服我，我不知道怎样？它用讨好的手亲昵地抚摩我，它强迫我。是的，它强迫着我，使我的灵魂舒展开来：——
—我神奇的灵魂，它〔59〕变得多么持久和疲倦呵！夜晚恰好在第七天的正午向它走来了吗？〔60〕它已经在美好和成熟的事物之间快乐地徜徉太久了吗？
它长长地伸展，长长地，——更长！它静躺着，我神奇的灵魂呵。它已经品尝了太多好东西，这种金色的悲哀压迫着它，它歪着嘴。
——就像一条船驶入最宁静的港湾：——它倦于漫长的航行和不定的大海，现在正要靠岸。陆地不是更忠实些么？
就像这样一条船靠近海岸，贴紧海岸：——这时只要有一只蜘蛛从岸上到船上织起它的丝就足够了。这时不需要更粗壮的缆绳。
就像这样一条疲惫的船停泊于最宁静的港湾：现在我也这样亲近于大地，忠实、信赖、期待，用最轻柔的游丝与大地相连结。
呵，幸福！呵，幸福！你想要歌唱吗，我的灵魂？你躺在草地上。但这是隐秘而隆重的时刻，没有一个牧人在这时吹响笛子。
害怕吧！炎热的正午安睡于田野。不要歌唱！安静！世界是完美的。
不要歌唱，你这草地飞鸟，我的灵魂呵！甚至于不要低语！看哪——安静！古老的正午睡着了，它蠕动着嘴唇：它不是正在畅饮一滴幸福么——
—畅饮一滴古老的褐色的金色幸福、金色美酒？它倏忽掠过正午，正午的幸福笑了。如是——一位神灵笑了。安静！——
—“为要幸福，多么微末的一点就足以幸福了！”从前我曾如是说，而且自以为聪明了。但其实那是一种亵渎：现在我学会了这一点。聪明的傻子讲得更好。
恰恰最微末的、最轻柔的、最轻易的东西，一只蜥蜴的蠕动，一种气息，一阵轻拂，一道眼光——微末带来那种最佳的幸福。安静！
——我怎么了：听啊！时光已经飞逝了？我不是坠落了？听啊！我不是已经坠落——于永恒之泉中了？
——我怎么了？安静！它刺我——唉——刺入心灵了？刺入心灵！呵，粉碎吧，把心灵粉碎，在这种幸福之后，在这种刺痛之后！
——怎么？世界不是正好变得完美了吗？变成浑圆而成熟了？呵，那种金色浑圆的成熟——它飞往何方？让我来追赶它！快啊！
安静——（到这里，查拉图斯特拉伸展了一下四肢，感觉自己睡着了。）
“起来！”他对自己说，“你这睡眠者！你这午睡者呵！好吧，起来，你们这两条老腿呵！到时候了，甚至已经超时了，后面还有好几段路等着你们呢——〔61〕
现在你们已经睡足了，睡了多久呢？半个永恒！好吧，现在起来，我年老的心灵呵！在这样的睡眠之后，你多久方能——醒来？”
（但这时他又重新入睡了，他的灵魂反对他，抵抗他，又躺了下去）——“让我休息！安静！世界不是正好变得完美了吗？那金色圆球的世界呵！”——
“起来！”查拉图斯特拉说，“你这小偷，你这个白日小偷！怎么？总还是伸腰、哈欠、叹息，掉落到深井里吗？
你究竟是谁啊！我的灵魂呵！”（这时他惊恐了，因为有一道阳光从天而降，落到他的脸上）
“我头上的苍天呀，”他叹息道，坐了起来，“你在注视我吗？你在聆听我神奇的灵魂吗？
你何时饮吸这滴落在大地万物之上的甘露呢，——你何时饮吸这神奇的灵魂——
—何时，永恒之源泉呵！你这欢快而可怖的正午之深渊！你何时把我的灵魂饮吸回去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树旁他躺卧处站了起来，犹如从一种奇异的酒醉中醒来：而且看哪，这时太阳依然直直地照在他的头顶上。而人们由此有理由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当时没有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