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谁若有一天教人飞翔,他就移去了所有的界石;所有界石本身都会爆炸,飞入空中,〔135〕他将重新为大地起名——名之为“轻盈者”。
鸵鸟跑得比最迅捷的奔马还要快了,但连它也还重重地把头藏到沉重的大地之中:还不能飞翔的人也是如此。
大地和生命对于他来说是沉重的;而且,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意愿的!但谁若意愿成为轻盈的,成为一只飞鸟,他就必须爱自己:——我如是教导。
当然不是以患病者和有瘾者的爱:因为在他们身上连自爱也发臭!
人们必须学会爱自己——我如是教导——以一种完好而健康的爱:人们才能坚守自己,而不至于四处游走。
这样一种四处游走自命为“博爱”:以此说辞,人们一直以来都造了最佳的谎言和伪装,尤其是由那些令人人都感到痛苦的人们造的谎言和伪装。
而且真的,学会自爱,这决不是对于今日和明日的信条。
而毋宁说,在一切艺术中,这乃是最精细、最巧妙、最终极和最坚忍的艺术。
因为对于其占有者,一切所有物都是藏好了的;而且在一切宝藏发掘中,自己的宝藏要到最后被发掘出来,——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搞的。
差不多还在摇篮里,人们便给了我们沉重的话语和价值:“善的”与“恶的”——这份嫁妆就是这样被称呼的。因为它的缘故,人们宽恕了我们的生活。
而且为此人们就让小孩子们到自己这儿来,偶尔也阻止他们爱自己: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搞的。〔136〕
而我们——我们忠实地把人们给我们的东西扛在坚硬的双肩上,穿越荒凉的群山!如果我们流汗了,人们就会对我们说:“是呀,生命是难以承担的!”
然而惟有人类自身是难以承担的!这是因为,人类把太多的外来异己之物扛在肩上。人类犹如骆驼一般跪下,让自己满满地承载。〔137〕
尤其是那坚强的、能负重的人,他心存敬畏:他承荷了太多外来的沉重的言语和价值,——于是他以为生命就是一片沙漠!
而且真的!甚至许多本己的东西也是难于承担的!还有,人类身上许多内在的东西也如同牡蛎一般,相当可恶而滑溜,难以把捉——,
——以至于必须有一种名贵的外壳以名贵的装饰为之说情。但这种艺术也是人们必须学习的:要拥有外壳、美的外表和聪明的盲目!〔138〕
再者,关于人类身上的许多东西是有欺骗的,诸如许多外壳太微小、太可怜,过于成为外壳了。许多隐蔽的善和力是永远不会被猜透的;最珍贵的佳肴找不到品味者!
女人当中最珍贵者知道这一点:少一点点肥,少一点点瘦——呵,多少命运就系于那么一点点啊!
人是难以发现的,最难以发现自己;精神常常欺骗灵魂。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搞的。
然而那个人却发现了自己,他说:这是我的善与恶:因此他就使鼹鼠和侏儒默然无声了,后者说:“善是大家的,恶是大家的。”
真的,我也不喜欢这样一种人,他们把每个事物都叫做善的,甚至把这个世界叫做至善的世界。我把这种人称为普遍满足者。
普遍满足,懂得品味一切:这并不是最佳的口味!我敬重那些倔强而挑剔的舌头和肠胃,它们学会了说“我”,说“是”和“否”。
但咀嚼和消化一切——此乃猪的真正本性!总是说“是呀”(I-a)——这是只有驴子以及具有驴子精神者才学得会的!——
深黄和火红:我的趣味如是要求,——它把血掺和入一切色彩中。但谁若把房子刷成白色,他就向我显露了一个刷白的灵魂。〔139〕
有些人爱木乃伊,另一些人爱鬼魂;两者同样都仇视一切肉和血——呵,两者多么违背我的趣味啊!因为我爱血。
而且,我不愿居住和逗留在人人唾弃和吐痰的地方:现在这就是我的趣味,——我宁愿生活在盗贼和伪证者当中。
没有人嘴里含着金子。〔140〕
但更让我厌恶的却是一切马屁精;而且,我所发现的人类中最可恶的动物,我名之为寄生虫:它不愿爱,却要以爱为生。
所有只有一种选择的人们,我都称之为不幸:要么变成恶的兽,要么变成恶的驯兽者:我不会在这种人旁边造我的小屋。〔141〕
那些必须永远等待的人们,我也称之为不幸,——他们都违背我的趣味:所有税吏、商贩、皇帝以及其他地主和店主。真的,我也学会了等待,而且彻底地,——但只是对我自己的等待。而且首要地,我也学会了站、走、跑、跳、攀登和舞蹈。
而这就是我的教导:谁若有一天想要学会飞翔,他就必须首先学会站、走、跑、攀登和舞蹈:——人们不能通过飞行而达到飞翔!〔142〕
我学会了用绳梯登上许多窗户,用敏捷的腿登上高高的桅杆:坐在高高的知识桅杆上,我以为并非一种微末的幸福,——
—犹如小小的火焰在高高的桅杆上闪烁不定:虽然是一点小小的光亮,但对于流落的水手和船破落水者来说,却是一大安慰!——〔143〕
以各种各样的道路和方式,我达到了自己的真理;并不是由一个惟一的梯子,我登上能让我的眼睛远望的高处。
而且,我始终只是不愿问路,——这是永远违背我的趣味的!我宁愿问路本身,试探路本身。
我所有的行进都是一种试探和追问:——而且真的,人们必须学会回答这样一种追问!而这——就是我的趣味:
——不是好趣味,不是坏趣味,而是我的趣味,对此我既不复有羞愧,也不复有隐讳了。
“这——现在就是我的道路——你们的道路在哪里呢?”
我这样来回答那些向我“问路”者。因为这条道路——原是不存在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