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信念与拒斥专门人才
夫子视利欲为社会不安定之源。这里显然指的是出现了收购商、垄断商的利益同消费者的利益之间的冲突,这是典型的前资本主义的阶级冲突。在这方面,儒教自然倾向于保护消费者的政策,但是远远谈不上敌视经济利润。民间的观念也没什么两样。贪官污吏,尤其是税吏和其他胥吏在戏剧中受到无情鞭笞,不过,相比之下,似乎绝少对商人和高利贷者进行谴责和嘲讽。儒教对佛教寺院制度的刻骨仇恨曾导致公元884 年(唐)武宗的歼灭战役,理由主要是:寺院诱使百姓不务正业(其实,如前所述,“通货政策”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全部正统文献中,都有对经济活动的高度评价,就连孔子,也会追求富贵,“即使是作个手拿鞭子的仆役”——当然,前提是这种追求的成果有一定的保障(《论语·述而篇》:“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但是恰恰没有这种保障,由此造成了对经济营利的唯一而且事实上非常重要的保留:灵魂的平和被营利的风险动摇了。食官俸者的立场在伦理的理想化中出现了,官职地位于是成了上等人唯一值得追求的,因为它才保证了人格的完整。孟子认为,没有一定的收入,只有有教养的人才干,老百姓则根本没有一定的信念(《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农、医、卜的营利是“小道”(《论语·子张篇》:“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宋《朱熹集注》:“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泥,不通也。”)。因为小道导致职业专门化——这一点同上面所讲的密切相关、至关重要。高贵的人则追求多面性,只有(儒教所谓的)教育才能给人以多面性,而这又恰恰是当官所要求必备的素质——这是世袭制国家没有理性的职业专门化的特点。不过,无论政治上在王安石的变法试验中,还是在文献中,都有迹象建议按照近世官僚制的方式制定官吏的权限,代替传统的当官的多面性,因为每一个具体的人都不可能掌握这种多面性。但是,中国人陈旧的教育理想恰恰同这些客观要求背道而驰,也强烈地反对按照我们欧洲人的模式实行理性的客观的行政管理。受过儒学教育的候补官员出身于旧传统家庭之中,在他们的心目中,欧洲式的专业教育只能误人子弟,教人俗不可耐,很难办成什么好事。[338]这里无疑有一部分是对任何西方式的“变法维新”的顽强抵抗。“君子不器”,这个基本原则的意思是:他是自我目的,而不像工具那样只能派一种专门用场的手段。受过多面性教育的儒家“绅士”(是对君子、“君侯式的人”的一种译法)等级制的高贵的理想,同具有社会倾向的柏拉图的理想有天壤之别。柏拉图的理想是城邦制的产物,作为这种理想的出发点的信念是:人只有在一项事业中有所作为,才能达到他预定的目的。儒家的高贵理想同禁欲清教的天职概念就更加水火不相容了。这种建立在多面性基础上的道德,亦即自我完善,比只通过单面性获取的财富要高。一个人,如果没有源于教育的德,在这个世界上就会一事无成,即使处于炙手可热的地位,也是徒然。但是,反过来,如果没有有影响的地位,纵然再有德,也无济于事。所以,“上等”人逐位不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