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化的技艺
关于技术,关于行为的传统效用的研究,莫斯反对柏格森的“人类技巧”,而从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角度提出“总体的人”(I'homme total)的概念。起初,莫斯并不质疑技术内在的社会本质。就算“人类技巧”承认了技术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但是这种形式只能用于特定的条件,它并非一种类似于鸦片的使人迷醉的创造性力量,而是一种共同生活的特征,并不是个体的精神生活(见第五篇)。而且,他在别处指出,柏格森关于创造的想法恰恰是技术的对立物,也与人类通过非人的、只能适应和改造的物质进行创造相对立(见第十二篇)。因此,动力或工具的发明,使用它的传统,乃至这种使用本身,本质上都是社会的产物:莫斯继续说道,需要被展示的,是所有社会生活依赖于技艺的程度(见第五篇)。
莫斯认识到技艺的社会功能,他并没有像功能主义者那样看待技艺,因为它们从字面意义上看的确有实际效用。莫斯借助“传统”这个概念,来证明技艺创造和维系的社会关系,这些社会关系从根本上是相互依存的。技艺并非像柏格森所认为的,是有机体的自然倾向,是隐藏在文明外表下的物种记忆的形式;相反,技艺是传统的,因为它们是被教授的,被习得的,是相互传递的。学习和使用技艺都发生在集体的背景下,这一背景形成并表现其实践者的社会组织:“任何传统实践——都被赋予一种形式,并通过这种形式传递——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作象征性的。当一代人把他们手工的和肢体的技术知识传递给下一代时,其中所包含的权威和传统,和语言的传递一样多。”(见第八篇)
莫斯进一步认为,传统技术行为既有象征性的也有身体性的效用,至此,莫斯到达了问题的核心:身体本身。我们最“自然的”日常行为——走路、睡觉、吃饭——都是被集体引导的行为,它们是个体由社会塑造的部分形式,并且是开放的,任由人们赞许、认可和评价。莫斯并不是没有注意到人类的生物性基础。但是,他对身体的关注,并不像柏格森那样的活力论者和目的论者所推崇的,而是更实在的,关注身体的心理学层面:身体通过协调一系列运动,发挥功能,体现和传达意义。事实上,这些身体的动作因个体和社会而异,因教育、风尚、威望而异,这些身体性的效用行为,强化了惯习的社会特征(见第九篇)——“惯习”(habitus)是莫斯复兴的一个哲学概念,随后被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进一步发展,意指体现在人类行为中潜意识的和结构性的社会特征。
就像莫斯着手对身体的自然特征进行社会化一样,他也尝试复原其思维活动的理性特征。考虑到柏格森的“人类技巧”这一反智识的概念,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莫斯在技艺和理性之间架起的关联,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一过程中,他要挣脱涂尔干的某些束缚。莫斯也注意到,自大约25年前的《原始分类》开始,质疑社会学关于理性的起源,已然成为一种风气。但是现在,莫斯准备开始着手“技术分类”这一主题,最初(见Durkheim and Mauss 1903:82)因为其非体系化和仅仅是实践而被草率地扔在一边。思维的分类不仅起源于宗教的或制度性的(如同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所详细说明过的),更是技术性的,比如数字或空间。因此,我们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纺织、编织或陶轮在几何学、数学和机械科学起源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且很明显,对莫斯而言,这些行为无论是物质的维度还是心理的维度,都是社会性的。因此,对这些行为的理解必须置于民族志和具体情境中,正如莫斯通过一些有洞见的批评所阐述的,这些批评针对瑞士发展心理学家Jean Piaget,指出后者有捏造过程和欧洲中心主义的倾向:
摩洛哥孩子对技术的感觉以及开始从事工作,都比欧洲孩子早得多。在某些方面,他们的思维比我们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成熟得更早、更快,动手方面也与后者不同……在下任何一般性的结论以前,我们应该先看看那些审慎而广泛的民族志材料,比如北非的材料,这样我们才能得出一般性的结论。(Mauss 1933b:119)
由于技艺明显包含着共同的实践和集体表象,莫斯强调那些在技术活动中采用和获得的知识和意识。编织一件制品,操纵一叶轻舟,制造一柄长矛,或设立一个陷阱——所有这些行为都符合并同时生产出知识,这些知识在其本质上是实践的而不是自由散漫的,这种实践同样是社会的(见第五篇和第十篇)。技术的实践者“创造并在同时创造了他自身;他创造出谋生的手段,这些东西都是纯粹人类的,而人类的思维也嵌入到这些东西中。”这就是第五篇详细讨论的真实的实践理性。这种表述是在回应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也体现了对涂尔干式理想主义定位的隐讳批评,以及对柏格森非理性主义的反驳,同时,也是对涂尔干和柏格森关于在社会生活中创造性和习惯性共现依存关系的反驳。事实上,对莫斯来说,技艺并非是一些个体权力欲望的表达,或者是控制自然的工具。正如斯宾格勒在《好人的产生和技术的消亡》(Der Mensch und die Technik,1931)中提出的那样,如果它们是“谋生策略”,那么作为谋生策略,它们是共同的思维和行动;它们首先是社会生活生产和再生产的手段与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