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一
第三点(在讨论了种族和语言之后),国族对自己的文明、习俗、工业技术以及精美的艺术充满信心。它崇拜自己的文学、艺术、科学、技术、道德以及自身的传统,总之,崇拜它自身的特质。几乎每一个国族都存在自己是世界第一的幻象,它教授国民文学,就像别国没有文学一样;它教授科学,似乎科学是它独自获得的成就;它教授技艺,仿佛这些技艺全是由它发明的;它教授历史和道德,如同它们是世上最好、最美的。这里好像存在一种天然的自满,部分原因在于无知和政治上的诡辩,而且通常也出于教育的需要。每一个国族都类似于我们传统和民间传说中的村庄,相信自己比邻近的村庄优越,总是与那些持相反观点的“疯子”进行斗争,即使是小一些的国族也不例外。他们公开嘲笑外地人,就像《德·普尔索先生》里巴黎人嘲笑利穆赞人[2]一样。国族继承了古老的氏族、部落、教区和省份所带有的偏见,因为国族是与它们相对应的社会单元,并和它们一样具有某种集体性格。
即使花费大量时间也不可能将标志“国族化”的思想和艺术的全部事实描述清楚。我们不能指望把历史上所有文学、艺术、工业、习俗和法律的重要主题都在这里总结出来。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也许就是太专注于这些主题而忽视了人类共通的价值,这是对在此之前几个世纪里,不同国家的进步阶级所流行的人道主义和世界主义互助会(the Masonic cosmopolitanism)的反动。在文学史上,例如Hyppolite Taine在英国和法国文学中应用的“母题”(milieu)理论、Johann Gottfried Herder在德国文明史中应用的“民族精神”(Volksgeist),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文学批评领域。尽管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国族化”的问题很少被提出来,但实际上却更为严重。
一方面,人们的行为有意识地与那种已经被深刻感觉到的传统保持一致,无数的模仿、引用、摘录、用典,已经把文学冻结成乏味的国族形式。节奏、规范和习惯限定了舞蹈和哑剧的形式:学术权威和音乐学院(这个名称就带有倾向性)[3]阻碍创新。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由于欧洲的教堂和大学都是统一的,尽管交流存在困难,以及印刷、照相、专利和执照的缺乏,但艺术、科学和思想的进步事实上都显得更加统一和符合逻辑,而今天的进步则是依靠不同观念和艺术表达形式之间的彼此震撼和碰撞,或受到相互隔绝、偏见以及国族仇恨所造成的影响。这方面的见证是法国阴谋反对瓦格纳[4],以及瓦格纳愚蠢的反击。甚至工业技术都已经成为国族传统的目标,同时也是盗用和冲突的对象。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保留了他们在印度的特许权,就像腓尼基人保守着“锡岛”的秘密。例如在17世纪甚至18世纪,瓷器工业的制造秘密就像军事机密一样被保守。20世纪的德国人在窃取别人秘密、同时保守自己秘密方面的手段,可与威尼斯共和国玻璃制造者相媲美。国族成为其知识财富的所有者,并且可以不受惩罚地从别国掠夺,这种观念如此牢固,以至它在晚近才出现松动。文学、艺术、技术、工业的版权在逐渐被各国法律承认之后,根据《伯尔尼公约》(不是所有国家都签署了该公约)受到国际私法的保护。
甚至连法律和经济生活的形式,哪怕是那些无节制地开发土地、剥削臣民的举动,有时都被解释为国族的基本权利。把文明视为国族的产物,这种信念如此深入人心,以至它已经成为领土要求的借口。有一个几乎称得上滑稽的例子:凡尔赛和会上,一些被误解和错误研究的民俗要素,居然成为某某国应该扩张到这里还是那里的依据,比如依据某种房屋的样式以及某种怪异的风俗,某某国就找到了应该把国土延伸到那里的理由。
同时,尤其是在东欧国家中,存在一种试图回到大众,回到民间,回到或真实或想象的国族起源的持续努力。人们不仅想复活古老的语言,还想复活古老的传统,有的时候这种努力取得了成功。这一运动发生在苏格兰,始于家喻户晓的奥西恩[5]故事,它被认为具有盖尔文学(Gaelic literature)的要素。之后是德国的浪漫主义者和哲学家,格林童话和《埃达》[6]的发现是两项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人们相信,德国文明已经被建立起来。诗歌和音乐,首先是瓦格纳的音乐,都以这些起源为题材,目的是重新复活这些起源。令人悲哀的是,德国史诗的名字最终成为德军战壕的名字。芬兰人和斯拉夫人也追随德国,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捷克人也建立了类似的文学。俄国音乐有意识地保留民俗性,如众所周知的四原则。民族学博物馆回归国族艺术,并试图保持艺术形式的连续性,所有这些都在强调同一个事实:尽管实际上是国族在制造传统,但有人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试图以传统为基础重构国族。
所谓“支配性文明”这个概念在东欧的发展,既是一幕喜剧也是一幕悲剧。我在这一章的结论部分会再度回到这个主题,因为它具有最高的现实重要性。但是在证明的阶段我们必须记录事实本身。在泛德意志主义或者泛斯拉夫主义者所使用的外交、民俗或帝国主义的术语中,混合社会中的“支配性文明”概念,指的是在这个社会中的支配性群体把自己假想为,甚至公开宣称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文明。很久以来,哈布斯堡皇室正是以此名义对斯拉夫人和匈牙利人进行统治。在其授权之下,西西雷沙尼亚的德国人和特兰西瓦尼亚的匈牙利人一直在对斯拉夫人和拉丁人实行暴政。在塞尔维亚争端中,正是不计代价地维护这一错误权利,成为“一战”爆发的重要原因和动机。然而,战争的结果却使应用这些原则更加困难,即使不是完全荒谬的话。事实上,如果一个民族处在阻碍另一个民族物质和精神全面发展的位置上,就不再构成它对这个民族进行统治的权力了,这多亏了上帝和十四点原则(《凡尔赛和约》)。尽管在加利西亚东部,唯一的文化可能保留在波兰人那里,鲁塞尼亚人和乌克兰人不过是贫苦的农民,但这并不意味着权利就应该属于所谓的精英,而不是属于大众。人民和土地的分配不再取决于贵族地主、波兰的律师和中产阶级,以及冒充波兰人进行洗礼的犹太人。另外,尽管比萨拉比亚被俄国占领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属于俄国;巴尔提库(Baltikum)被条顿男爵和部分德国犹太人占领了,也不意味它就应该成为德国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