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先于物质观念的诸概念（1939）

第十一篇　先于物质观念的诸概念（1939）[1]

这篇文章体现了莫斯对跨学科的“每周国际综合”的另一个贡献，“每周国际综合”是由历史学家亨利·贝尔（Herri Berr）定期组织的。在处理某些抽象的“物质”主题时，莫斯基于他青年时代获得的哲学背景，并随着源于古典时期的思想和洞察力而加强。以更原创的方式，他拓宽了关于文明的比较视野，确实为所谓“原始人”的神话和宇宙观提供了参考，正如他所提到的，要陌生化自我，拓展我们的视野并使我们的概念相对化。

通过介绍的方式，我将对一个哲学秩序（philosophical order）进行评论，因为哲学可以通向一切，使得我们可以超越哲学本身。哲学和科学都是语言，而且仅仅是关于可用的最好语言的问题。语言自身以及思维分类都是从既定社会环境里的思维和情感模式中抽取出来的。在某种程度上我相信自己是在正确地思考，我认为我的思考是对的，我与百科全书派（Encyclopedists）的伟大传统一致，他们是英国学派的追随者。此外，如果我们时时刻刻的思考方式都是来源于构成社会生活的全部东西，我们就不应该远离科学的心态，总体上我们的思维方式与这种心态密切相关。“一战”期间，我经历了很多可敬同仁的逝去，尚未成熟的社会学的发展也随之减缓。

有关思想的大量研究，例如导向物质的观念，是纯粹历史学的。对这种观念盛行的概念，我们以及街上的路人，都与之前的解释没有任何共同点。对于像Jacob Boehme[2]和Cardan一样的人来说，铅矿床仍然具有真实的生命，这是一种他们与那个时代的矿工们所共享的信念。现在，在马来西亚和一些部落中，人们仍然相信矿层可以“逃走”。我们能够发现事物如何既是连续的又是间断的，充满了偶然性又难以预测。每一种观念都处在持久的形成状态中，语言持续发展，因此对不同的语言中表示“物质”的词汇的历史进行研究会很有启发意义。

Matière表示“物品”（matter）的法语词一词源于materia[3]，在拉丁语及法语中都是阴性的名词。Materies[4]（衍生词，和materia一样，来源于mater[5]，表示女性的生殖能力）产生出单词matériau（表示“物质”（material）的法语词）。实质上，materies过去常常作为伐木工人和木匠使用的词汇之一。它指树的核心；是木材，所有事物的本质，一个暗指生命的固定表达。它也指构成编织物基本成分的线，而且指雕塑家按照自然纹理，创造雕塑的那些有纹路的大理石。德语单词Stoff[6]，一个由阴性的Estoffe（在法语中是étoffe）衍生而来的阳性词汇，Estoffe也产生出stuffe一词。[7]希腊语单词ule在起源上等同于materies，它也是一个手艺人和艺术家的习惯用法：用在表述心灵和技艺的作品，从另一个事物上抽取出来的物。因此ule被翻译为materia或者materies。在最近一本书中，我讨论了希腊—拉丁传统的内在困境。我们必须记住，希腊哲学是通过商旅传到罗马的，所以受古波斯的僧侣、占星家（Magus）的影响，亚里士多德才更多地谈论物质，如果没有这个影响，他原本并不是这样。

技工手中原始未加工的物质和工艺美术家手中有生命的物质之间的对立，只是新近的产物。法国最近开设了技术学校，它们的课程中包括物质（materials）的知识。战后成立的柏林工业大学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机构，证实了对技术研究兴趣的增长。按照Maurice Halbwachs所说，人是一种用手指思考的动物。Pierre Janet的著作同样包含对这一主题引人入胜的构想。曾有将“ule”和当前通用的术语“技艺”相联系的尝试。然而，钢铁锻造术非常古老，合金和铸造很久以后才在非欧洲的其他地方出现（尽管流行的观点不这么认为）。在公元前2500年铁就已经为人所知，远在2200年前就已经有精美的安阳青铜器。我们不得不再次颠覆既有观念。弗雷泽（James Frazes）爵士以及吕西安·列维-布留尔（Lucien Lévy-Bruhl）在“ule”和“silva”[8]之间建立了联系。“Silva”也是一个表示许多不同种类的树的通用术语，但是这种联系非常有意思。“Silva”像女性一样具有生殖能力：它是森林（forest）。这个词蕴含的森林的观念，如同物质中含有观念一样，即它们是难以控制的、野性的、危险的，但同时也是富有生气和包容力的。但这种观念里也有一个矛盾，因为森林是可以被人类征服的。在金属被发现以前，只有火能将森林夷为平地。最终，就像亨利·于贝尔谈到的，“forest”一词包含着持续使用的观念。不仅是先于金属的木材，而且在我们的土地上，木制斧头被认为比金属的更好，这种观念在很长时间内阻碍了冶金术的传播。“Ulesilva”是一个基本的概念。我们的祖先构想出两个世界，今天的波利尼西亚和北美的某些部落仍然这样认为。一个世界是被遮蔽的，是营地——另一个世界是危险进逼的外部。这两个世界一边是“ule”，另一边是“kosmos”。[9]罗伯特·赫兹（Robert Hertz）没来得及出版的著作，我保留了他的手稿期待有一天将其出版，这一著作是非常好的研究，其中有关于赎罪（expiation）以及精神和物质世界相区分的观念。

到目前为止，我们应意识到物质形式的二元一体。物质—精神的对立是非常晚近的事情，或许始于伽利略，至少始于笛卡尔，正是物质的纯粹机械和几何的概念才导致了物质和精神的对立。大体上是在斯宾诺莎时代，出现了“思想—及其外延”（thought-extension）的对立。主要是法国和英国，清除了物质观念中所有精神的因素。Leon Brunschvicg先生的著作昭示着一场革命，即在旧有物质观念和新的物质观念之间的革命。你们期待我提供一些原始人的事实，但是所谓的原始人是错误的命名，我们把所有人类放在同一个层面上，认为他们是易于看透的、易于理解的、缺乏高级的思维能力、缺乏逻辑的、神秘的、兽性或者物质主义的。你们大可放心，在他们之中，同样存在和我们一样的能力等级的区分。在与他们交往时，我们仍然感到深深的迷惑：他们教会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思考，与剑桥、牛津或其他学院派作品所呈现的方式不尽相同。

我曾经花了一段时间研究食物（food），营养的观念。它是法国社会学家研究多种思维范畴的创举之一。因为，食物隐含着生存（subsistence），法语中subsistance是food的同义词，以及本质（substance）或物质。对罗马人来说，生存的观念构成了物质之根。在法国的法律语言中，我们仍然能够发现“substantia”[10]，物质（substance）。在梵语中这种观念的演变是类似的。“subsistence”的意义随着社会的变迁而改变。Antoine Meillet关于这两种演变的依存关系写过杰出的作品。在我看来，食物是物质观念中最重要的观念之一。Gorce作为此方面的专家，也同意这一观点。

Baldwin Spencer以及Gillen关于澳大利亚阿兰塔部落的著作，以及同时代的民族志学者的著作，允许我们在食物观念和物质观念之间的关系上延伸我们的理论。实际上，今天在大部分原始人中仍然能够发现与食物有关的复杂的入门仪式。在将近21岁时，我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准备“聚集”考察（aggregation examinations）——一个“文明化”的入门仪式——在所谓野蛮人看来，即他被同意授予吃的权利。换句话说，他得到了进入食物大门的资格，说得确切点，必须让一个图腾的所有者向他“张开嘴巴”。然后这种图腾动物以图像或面具的形式展示在他面前，他能够吃这种神圣的动物了。这些图像和面具（依靠部而定落）因而得到一种力量，这些掌握权力的动物获得了一个新生命。在物质的根源，我们发现了关于食物的特殊和一般的与“ule”一样的观念。分开的力量和游离的力量的想法总萦绕着对物质的想象，正如它们提供错误或者原罪的想法一样。我一个在圣-特雷瑟做研究的学生，不久将出版他关于爱斯基摩人的作品，他对夏季食物和冬季食物作了区分。简而言之，食物的观念随着时间和空间而多样化，生存的观念总是构成它的基础。

有一些涉及吃者和被吃者的区别的好文章。尤其是罗伯特·赫兹的八卷本著作，其中有关于毛利人的“polkro”观念，例如有被迫逃亡的神们，因为他们变成了“polkro”。我们也许注意到“papa”，大地，也意味着女人。因此Trou-Ta-Na-A-Ragla是大地（papa）的儿子。他和母亲在洞穴里嬉戏而犯了乱伦。问题是：儿子和母亲怎样分开？风神Ta-Cohi-Ma-Ta（或男性起源Rongo-Ma-Ta-Na）做了一次尝试。其他四神都很胆小；他们宁愿活着被吃掉而不愿完全死去，他们现在以鸟和蕨类植物的形式活着。Rongo-Ma-Ta-Na是农业之神，Tangaeli是渔业之神；他使自己永存不朽，就像人们吃的鱼一样。在毛利人的神话和仪式生活中，血的地位是至关重要的。关于这一主题的趣闻大量存在，例如一位年老的毛利人对英国殖民者说：“我们之间是有些关系的，我们的祖先吃了你们的祖先。”

以下做法都是不可取的，比如一次只抽出一个神话，或者忽视这些神话之前的神话，还有忽视产生这些神话的那些原初形式。它们组成相互关联的整体。一个神话只是一张“蜘蛛网”上的一条线，而不是一本字典的入口。神话是理解和解释整体的问题。按照德语的表达，所有的Bilder（图像）都是同一类Bildung（教育）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我打算不久出版毛利人神话学的一章，包括整个宇宙起源、整个宇宙论以及时间和空间的分类。至上神Hio在一切之上，是圆来表示。低一级的是被管下雨和晴朗天气的神占据的天空，是湖的天空。再下一层是人类聚居的地方。再往下是低等神的奴仆的居所，最低是那些低等存在住的地方。这样，我们最终到达了那些准备冒出的精灵居住之地，在最底层，精灵和物一起生活。从这个复杂的空间神话中，为了我们的目的，下面的洞见值得再说几句。在农业空间底下，恶神杀了两位其他的神，他们没有完全履行作为吃者的职责。其上有Koré[11]，神话中所有空间的化身，我们想知道是Koré生出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生出了Koré（马加版本的Koré神话）。

梵语中有两个词表示水。一个是aqua[12]，它用于指涉作为物的水、有生命的水、女性的水。另一个词是Wasser[13]，无生命的水。在所有这些神话中，男性和女性的区分值得注意。伊希斯和奥西里斯的神话在这点上（这个神话仍然出现在Plutarch[14]）具有启发意义。我们可以说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很大程度上从一切事物中获取灵感，另一方面，亚历山大派的思想已经代表着一种衰落。在这点上，我请你们参考Messrs Bidez以及Rene Berthelot关于希腊炼金术的有趣作品。

总而言之，物质的观念作为一个有生命的本源而产生，与一般的想法相反，比如亚里士多德。这些物质的形式还相当缺乏仔细地考察，连我们关于物质的观念也不例外。

（吴银玲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