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明

从我们关注的角度看，文明的历史，就是不同社会的各种物品及其成就在各社会之间循环流动的历史。在对文明观念的研究中，我们已经说过这一点，社会并不是根据它们的文明来定义自身的；在讨论国族兴起的时候，我们也说到，社会沉浸在文明之中而不自知。每个社会都依靠相互间的借鉴来生存，但它们恰恰是通过否认这种借鉴来定义自身的，而非通过承认这种借鉴。关于这一点最著名的争论发生在中国周代一个国王[7]与他的谋士、诸侯之间，臣子们拒绝穿胡服，拒绝用骑马取代乘坐战车，这个国王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说明胡服骑射并不是废礼，而只是改换习俗。文雅的礼节、举止甚至是亲吻，所有这些今天仍在不同的国家之间传播和模仿，但当初很多社会接触到这些礼节的时候，却拒绝了它。

这里不是研究否认借鉴的地方，对借鉴的否认事实上是一个描述性的社会学、历史社会学，或者心理社会学的话题，因为否认借鉴是某些特定社会中比借鉴本身更具有代表性和更具有解释性的现象。它足以显示出各共同体更容易受到制度的影响，而不是趋势的影响；它同时还表明，正是因为各共同体容易受到制度等的影响，借鉴是一种常态；而使一个社会精确区别于另一个社会的，恰恰是不借鉴。

借鉴现象具有生理学、动力学的性质，它同样也被用于社会学和经典社会科学的结构之中，以及经济学、技术学、美学、语言学和法学之中。借鉴的现象也许是不胜枚举的。我们知道它被认为是塔尔德（Gabriel Tarde）非现实主义的、无足轻重的模仿教条的基础，他的书里虽然充满了大量的描述，但却很乏味，也缺乏历史的视角和逻辑性。我将仅仅在这里指出某些更典型的事实，特别是强调社会事实的主要类型，以及这些社会事实代表的现代国族开放性的程度，现在和未来的文明一致性的程度。所有那些社会性的东西和那些不属于一个社会的构造的东西都可以在国族之间、社会之间互相借鉴。我会满足于揭示了这些，因为历史的发展已经大大提高了制度的、技术的、审美艺术的人性特征，以至今天有可能说得上是——用一个还没得到法国学术界正式认可的现代术语来说——世界性的人类文明。

我们使用“贸易”这个词，也许拉丁语“commercium”一词的涵义更为准确，不仅指经济联系，也指各种类型的联系、交换，以及不同社会之间的互惠性往来。然而，我们应该区分社会内部的贸易与社会之间的贸易。服务和物品在不同群体，诸如氏族、部落、省份、阶级、职业、家庭和个人之间的交换，是一个社会内部生活的常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交换创造了社会本身。然而，我们不应该忘记在裂变社会里，氏族和部落之间的贸易在某种程度上被设想为与外部群体之间的贸易。所以，在希伯来和古希腊的法律中存在双重规则，氏族内部承认的婚姻和财产转移的规则，在部落之外是被禁止的。交换的范围过去常常被奇怪地限定了，要么是归因于交换物品的数额较小，要么是因为现实中参与交换的人数太少。

不同社会之间的贸易如果不是几乎不可能的话，其实频率更低，也更为艰难。我们将在第三段中看到原因何在。然而，社会之间的贸易一旦发生，就举行得更严肃、更庄严，尤其在此贸易出于必要时更是如此。物品和习俗艰难地渗透进社会之间彼此设立的密不透风的屏障，它们通过某些缝隙才得以完成这些渗透，而这些缝隙是这些社会以同样严肃的态度允许存在的。直到最近，不同国族之间才总体上停止了彼此精神上、物质上的封闭：不再限制交换，相反，增加了交换的数量、机会和强度。事实上，今天的社会所处的位置，跟实行外婚的半偶族相似，这种早期的社会形式只具有最原始的政治和家庭组织，彼此混融但又相互对立。它们也和后来的部落、相互关联的城镇，以及继此而发展成的小城邦（在它被大国家吞并之前）的地位相似。古代法律并不承认非国家实体之间的贸易和通婚，但现代国家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在其私法和公法中确认了与全人类的贸易和通婚权。日本的法律是唯一的例外。然而，在实际的司法审判中，有些重要国家，比如英国就对此不予承认。在理论上，人民的权利与犹太人在哈德里安（Hardian）压力下不得不进行修改的旧法律相反，也就是说，并不只有本国公民才享有权利。不同的社会在道德、心态、物质上开始了最密切的交往，至少，在来自不同背景和来源的个体之间开始了这种交往。

所有这些使得谈论经济范围之外的贸易成为可能，但我们还是要把这个词的使用限制在经济范围内，就像现在的习惯一样，并且指出不同社会之间的关系总是首先被说成是一种贸易。这种说法可能会引起好奇，但是我知道没有社会如此低级、原始或者难以理解的古老，以至于孤立于其他社会而没有任何贸易关系。澳大利亚土著致力于远距离的贸易；有的石头或贝壳已经被用作货币在部落之间流通。在澳洲中部的部落中已经存在某种类型的市场；鲍德温·斯宾塞（Baldwin Spencer）爵士是澳洲中部、北部部落最伟大的观察者，他最近描述了部落之间的一种奇怪的交换体系，这种体系所包含的定价体系与丧葬仪式（Hakoutou）有关。类似的事情也一定在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欧洲发生过，那时琥珀和水晶已经被用于流通。哥伦布之前的美洲，即使在最遥远的年代，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护身符、陶器和纺织物，这些物品都在进行长距离的流动。我们不应该设想所有这些社会都缺乏文明，也不应该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文明是很晚近的事。例如，美拉尼西亚人是伟大的航海者和贸易者，他们拥有一种货币；对奈亚斯人（Naias）也一样。文明的影响，用外行的话来说，就在于规范、扩大和推广贸易，把它从偶然的或者仪式性的贸易，转换到自由的物物交换，从物物交换再到买卖，从买卖到市场经济，从殖民地的或国家的市场到世界市场。事实上，国族的经济现在已经如此开放，以至于它们不仅仅互相依赖，而且这在历史上也是第一次，它们变得绝对依赖于世界市场行情，特别是通过贵重金属或者标准价值进行的贸易更是如此。我还会回到这个最富教益的事实，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得自于这场战争。我们现在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的地位，它位于自人类社会产生以来就出现的发展曲线的顶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