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救赎之道的技艺

(三)作为救赎之道的技艺

技艺的实践者,同样也是社会性的存在,他们是智人,也具有人类智慧,但他们首先是“总体的人”。“总体的人”是物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交结,莫斯的这一“发现”伴随着技艺,以及通过它所形成的同样的经验。在很大程度上,莫斯“总体的人”的概念与涂尔干的“人的双重性”(homo duplex)相对,即使不是对后者的否定,虽然莫斯并没有这么说或用上述言辞证实。正如我们所推测的,莫斯认为有必要强调指出,区分诸如技艺、魔法或宗教等传统的效用行为,具有内在的困境(见Mauss 1924a,即第九篇,以及Karsenti 1997)。在有关此话题的演讲中,莫斯一开头便给出了警告:

有时候把技艺从以下方面中区分出来是很困难的:(1)艺术和美术,既然审美活动和技艺活动都被视作创造性的活动,那么它们很难区分。在造型艺术中,除了艺术家们所怀的信仰体系有所差异,其他没有任何区隔。(2)宗教效力。技艺和宗教方面的差别,其实全在于土著人如何想象这些效力。因此有必要估量在土著人脑子里,技艺和魔法的效力究竟各占多少比例(比如第十篇中提到的毒箭)。

涂尔干曾经缔造出人如何生活及其意义的象征,在其中的某些方面,莫斯与之有明显的对立,即使撇开这些明确的不同,在技艺这个问题上,二者的纠缠不清也暗示出,为什么莫斯要反复强调,所有的技艺行为都应该作为一个总体被观察、记录、拍摄、取样、搜集和理解:谁做的什么、何时、和谁、如何使用工具、依照怎样的工序、怎样准备和消费食物、绳是如何穿的、鞋的穿法如何影响到走路、随之而来的这些步态如何被评价和认可,在某种意义上,技艺、物品和动作的共同作用,既充满效用,也充满意义。

这种包罗万象的精深民族志无疑需要许多毫无限制的经验,但事实上它也需要更规范、更集中的努力,才能形成这些视角,而这些视角是当今文化技术学的基石(参见Balfet 1975;Cresswell 1976;Lemonnier 1980,1992;Schlanger 2004,2005)。正如莫斯倡导历史唯物主义(在一条注释中,堪比涂尔干之与宗教的态度),认为这种路径可以在方法论的意义上帮助我们:

反对那些认为需要主要根据某个或某些社会现象做研究的诡辩。任何社会,都不是纯粹的政治问题或纯粹的道德问题占据主导,更别提蕴含在这些问题中的谋略了。如果像这样做研究,最终得到的只是我们自己社会科学中的概念和分类,而这些概念和分类都还处于萌芽状态。政治、道德和经济只是一门社会性的艺术中的组成因素,这门艺术便是人与人相互交往的艺术。一旦认清了这点,所有关于语词(words)的概念和学者研究之间的矛盾便可化解。社会实践为伦理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家融会贯通的研究提供了唯一的物质源泉。(Mauss 1924b:122)

这种总体的方法可以从技艺的原理、对象和实践中,发掘出许多不同层面的材料,有时某些层面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因此这种方法具有颠覆性的意义。就像“工具不拿在手里,那它什么也不是”这句话一样,一件工具唯有把它放在与之关联的总体中,才能理解它,并且意识到,这种理解是可变的和动态的。所有技艺的动作和姿态都是一个动态的连续过程,追随这个动态的过程,可以获知物质的、社会的和象征性的因素是如何在此过程中建构、协调和复合的。很多东西便不再像涂尔干认为的,仅仅是发展状态的标志,或者文明所创造出的认同的证明,而是“社会事实的样本”(Mauss 1947:3)。如果说涂尔干认为,对社会学观察者而言,社会事实是“事物”看起来是什么,那么在莫斯看来,对社会行动者们来说,社会事实是“事物”实实在在地由什么构成的。涂尔干觉得只有在一些特殊的仪式中,事物才获得其象征性的意义,与此相反,莫斯认为即使是日常的实践活动,事物和实践也蕴含着社会性的效能和意义。

莫斯这种独特的观点可以将他的人类学,尤其是技术学,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某些先锋派的和超现实主义的概念联系起来。他意识到技艺的、象征的和效能等方面充满复杂的相互渗透,这种渗透既是理性的又是随性的;由此,莫斯经过深思熟虑,以审美的和表现的方面可以相互贯通,而否定了时兴的固化观点。尽管莫斯本人没有明确表示,但他通过凸显人类生存的功能的、表现的和日常的方面,试图超越流行的对文化予以高—低二分的观点。即使他没有直接激励,起码也启发了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他的著名评论杂志《文献》(Documents)中所称的“低级唯物主义”(bas matérialisme)看法。尽管《文献》把这些主题和作者并排在一块儿(莫斯自己在上面发表过一篇对毕加索的简短评论),但“身体技术”(Les techniques du corps)和“大脚趾”(le gros orteil)的作者之间,民族学研究所和社会学团队之间还是有所差别的(参见Bataille 1929,1930;Clifford 1988;Pearce 2003)。尽管莫斯更倾向于关注日常生活,推崇俗世的;他也意识到象征和实效的不可分割,但他没打算彻底颠覆理性,或动摇业已建立的秩序和意义的模式。

我们事实上已经推知,莫斯的起先意图可以说是一种救赎,或者说是一种救疗。涂尔干先前也很推崇“原始人”,因为他们的原始特质,体现着全人类本质的和普遍的特点。而后莫斯关注他所谓的“原始人”,也是因为其去中心化的、相对的特征。他们能够“使我们以不同于剑桥或牛津等学院派(见第十一篇)的方式思考”,他们的技艺行为、他们生产和使用物品的范围,以及莫斯在其名著《礼物》中阐明的,他们深知如何给予、接受和回报,这些都有助于我们这些“文明的”西方人,揭露和抵制历史事件的暴行所带来的疏离、颓废和迷失,而用健全且富足的理想战胜人类社会分崩离析的噩梦。不同于“一战”产生的天谴式回应,莫斯通过其技术研究传达出相当乐观的情绪。技艺,以及它们所承载的不是抵制有用的理性,而是使人类恢复元气,或者说再次入魅(re-enchantment)的途径。人类并不会被自己创造却无法控制的技术所覆灭,也无需求助于一个神秘的、外在的神来抚慰我们经验上的焦虑,亦没必要通过推崇存在于我们本能中的、前文明的意志来创造权力,人类的救赎之道就蕴含在那些充满理性和集体性的“传统效用行为”中,人类可以从中找到实际的帮助和道德的慰藉:

在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正是技艺带来了理性、感性和意志的发展。正是技艺把现在的人类变成最完美的动物……正是技艺使人类平等,使上帝发愁;技艺无疑将从道德和物质的挣扎危机中解救人性。(见第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