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花园开始了物业管理
当太阳从杜鹃山顶露头时,任老伯已经踱出南大门,从不远的早摊点买了孙子喜欢吃的豆浆、油条和包子,看了一眼手里的早点,再与大门的保安打了一个招呼,走进阔大的小区内,然后,乘坐电梯上了十一层的家。
任老伯也清楚,这里是华山花园住宅小区,位于中山东路北侧,华山西路西侧,靠近汽车东站,环境优雅,交通便捷。小区内设有幼儿园、地下车库、老年活动室等一系列完整的生活设施,配有时尚的物业管理服务。
这些早点是当年儿子最喜欢吃的。他也是趁早买了,从道地的阊门经过,回到家里。任老伯想了想,天,还是这个天,人,还是这个人,宁海,还是宁海。
但似乎有些不一样。早点是一样的,喜欢吃的换成了孙子,孙子在这里上幼儿园,儿子在上海工作,之前的阊门换成了气派的小区大门,之前的阊门是木门,现在是钢圈推门。以往,阊门没有把门的,现在有保安盯着。保安看到陌生人会严肃着脸,看到他这样的熟人则满脸开了花。而这一切,是因为他这样的住户,交了物业管理费。这些保安就是物业花了钱雇来的。这批保安还不只是看管大门,还得负责在大院里巡逻,包括晚上。一开始,小区的住户觉得自己有被看管起来的感觉,后来才觉得自身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巡逻这种事只有晚清民国时才有,那些巡更的人,是村庄或族里花钱雇用的,一到晚上就巡逻敲更,叫着“小心火烛,出入平安”之类的话。而现在不仅是保安巡逻,还有围墙栅栏上固定的电子监控器,有人说,不要说是小偷越墙而入,就是小狗小猫也会触动警报器。
而这一切,起源于物业管理费。以往有人巡逻敲更时,是不需要住户缴费的,这是村庄或集体的责任。而现今的小区安全,则是花钱买的。这让住户转不过弯来:集体去了哪里?政府的责任呢?
小区里初期,有不少住户对缴纳物业管理费有抵触情绪。任老伯的费用是儿子缴的,如果让他去缴,说不定也会这样。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住户的心态才调整了过来。其实这是一个时代的转变,是从农耕经济时代向工业经济、市场经济时代的转变。
缑城里的这种转变,开始发生在正学公寓住宅小区、华山花园住宅小区等小区内。
进了小区,是比原来道地空间不知大几倍的小区大院,以往道地内房子最高是二层楼房,现在矮则三四层,高则十多层。以往儿子在道地的卵石地面上玩铁圈,咣咣直响,现在孙子在大院里玩滑板,双脚一踩,倏地滑出好远。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一溜烟不见了。走进电梯间,任老伯将盛早点的竹编筐一只手揽在胸前,腾出一只手去摁电梯的按钮。而以往进家门,用脚尖点一下即可。从电梯的底层向上升腾时,任老伯仍然觉得有些晕眩,不踏实。不是他不相信机器,而是觉得不是依靠自己的脚步爬楼梯,不免有些歉意。因为他坚信任何事得依靠自己。之前,儿子选择这里的新居,他没有反对,唯一不适意的就是电梯。尽管儿子说这电梯就是自家的,是包含在房价里的,他也不踏实。他还问了一句,哪,自己的脚用来干吗?
从平地借用电梯上高楼的居民,会有心理状态的改变,这在任老伯身上毕露无遗。这让很多社会学家有些迷茫。人类天生会爬树会登山,可是依靠的全是自己的体能。
任老伯此时看到孙子大老远从家门里扑向电梯口,这让他感到一阵激动和幸福。他仍然没有动,但是电梯已经停靠在十一层,离地面三十多米的高度上。
用过早点,老伴要为孙子擦嘴巴,孙子非要自己动手,这一点非常像他的儿子,孙子的爸爸。任老伯对这一点非常满意,靠自己,他儿子从小也这样。
爷孙俩照例要下楼去,走走,活动活动。孙子下半年就要上一年级了,身体却长得又高又胖。得给孙子减肥,这是儿子说的。
下到一楼,走出电梯间。孙子撒起脚丫子就跑。不过是一会儿,任老伯就听见孙子的哭声传来。任老伯紧走几步,看到孙子被人扭了耳朵,在那里杀猪似叫。任老伯大叫一声,放下,这是我孙子!
那人认识,迅速放手,忙赔不是,说是不认识他孙子,却不说后一句话。
任老伯哼了一声,将孙子带离这里。一边抚着被人扭红的耳朵皮,一边问孙子事情的缘由。
孙子说,他看见这位爷爷搬的东西撒了一地,就上前帮他捡起来。他先是凶凶地叫我离开。我想,为什么离开?爸爸从小教我要帮人做好事,幼儿园的老师也这样教的。他就上前扯我的耳朵,我想,他把我当成坏孩子,当成小偷了。
任老伯气得呼呼的,想找那人理论去。孙子拉住他,以大人的口气,先是叹息,再说,嗨,现在的大人,怎么满眼都是坏人?
任老伯的脸马上红了,弯下腰去,最后蹲在地上,与孙子保持一样的高度。
爷爷,您要说什么?您就站着说吧,孙子说。
任老伯却立不起来,也说不出口。他说不出口的话,是他也看不惯的事。现在,他蹲在地上,也能看到小区宽阔的内院,更多的是看不见的。
“道地”大了,人的心眼反而小了吗?
他是善于思考的人。儿子也沿袭了他的基因。过去道地里的住户,关了阊门好像是一家。现在的住宅小区,也是由大门和围墙组成的,住在里边的人,生疏的,睬也不睬;认识的,只是脸上笑一下,却不拿对方当成邻居。人与人互相不信任,防着对方,避免接触,生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便宜。
人人喜欢干净,这没有错。可现在是家家户户家里干干净净,一出门口,就乱放乱堆,走廊成了自家的。家家有垃圾,却坚决反对垃圾箱离自家楼太近,也不能太远。前期,甚至有不少住户往窗外扔垃圾。高空的垃圾,就如炸弹一样有威力。还有,集体的事没有人干。虽然,有物业公司的人在打理,但也有一些忙不过来的事。小区的人看到,就不当自己的事情一般,看一眼就走过去,或者,看也懒得看。
华山花园小区刚建好时,任老伯早晨或晚上下楼散步锻炼身体,看到大院里边乱糟糟的。很多的建筑装修垃圾零乱地堆放在那里,很多苍蝇在那里乱飞,人走过,得掩着嘴,还得避开那些杂物。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在过去的道地,哪一家会把垃圾堆在道地里?这人,住进高楼,道德水准反而下降了?
过了几年,小区里兴起了广场舞。一大帮姑娘、大嫂寻了空地就跳。跳舞拉近了邻居关系,但音箱太响,影响了楼上居民休息。双方不让步,以至于相互谩骂。任老伯劝,别这样,都是邻居,都是道地里的人呢。听到的人,当作没有听到,继续他们的互相攻击。
任老伯是个正直善良的人。那天晚上,他不断地劝,不断地喊。回到家里,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第二天上医院看医生,打针吃药。回到家,吃了晚饭,刚躺下,又听闻下面的音响。不时,又有吵闹声传来。不一时,他又出现在人群里,他不断地开口说话,说了好久。后来有人发现,只见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原来,是嗓子哑了。双方的人才开始看在任老伯的嘴巴上,暂时停止了争吵。暂时,就意味着反复。这种反复,不但是任老伯看不下去,其他好多人也都不满意。不满意如何办?谁来拯救这些人的灵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是有一个个问题出现。可能这个世界就是由问题组成的。这些问题就如大海大河的波浪,一波波,一浪浪,接着来。
小区刚建时,小汽车不常见。渐渐地,这汽车会生小仔似的,一辆一辆出现,一辆辆地多了。地下车位停满了,更多的挤在地上的通道中。
这些汽车不是机器,都是生命。
大多数的时间,这些汽车都平平安安的,顺顺当当的,遇见别的汽车也总是客客气气的,蛮有礼貌的。但有时候会脸红,在小区晚上行驶时乱按远光灯,自己走路不让别人走路,有时候发脾气甚至在小区里按喇叭,有时候更是耍小脾气乱占别人车位,有时候恶作剧将别人的通道堵死了。
这些汽车的主人就是生命。生命该有的,汽车都有。
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说了孙子能懂吗?这些涉及正常伦理道德的事情,又该如何对孙子说?
任老伯立起来。以为是因为早晨阳光的过于刺眼,孙子的双眼都已经布满泪水。他不知道,这是孙子感激的泪水。
孙子觉得华山花园里的阳光,好暖和,好热烈。因为,下半年,他就要离开这里,去上海读小学。
任老伯想,待孙子这一辈长大了,换了一帮人了,这眼前的问题总不会是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