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走过徐霞客大道
这条大道在浙江省宁海县城,不在徐霞客的老家江苏江阴。这条大道就是城南原来狭窄的滨溪路,现在路宽,花美,绿深。原来只是短短的不到两公里,现在全长约六公里。当红日从跃龙山顶腾地跳起来的时候,就照出这一条大道不同于一般的风光来。
我先是在大道上看到铮铮作响的正气和硬气。
在太阳升起之前,照例会有火一样的朝霞蹿上天去,落在洋溪水的倒影中。一些鱼便不安分,纷纷跃出水面来,引来两岸虎视眈眈的白鹭。白鹭一飞起,两岸的山岳和徐霞客大道就活泛起来。
跃龙山是这条大道的起点。据光绪《宁海县志·跃龙山》载:该山“蜿蜒如龙偃卧,旧名卧龙”,明代县令黄醇改为今名。立在跃龙山的朝阳下,就可俯视这座西晋古县,那些被轻纱似雾霭暂时缠住的高楼大厦,那些忙忙碌碌的汽车和行人。文峰塔是山的制高点,而方孝孺则是这座城的道德制高点。文峰塔于明代万历十年(1582)县令黄醇为“弘扬先贤精神,重振宁海文风”而建造。它有一些故事,但都比不上山的西边的“方孝孺读书处”。
方孝孺(1357—1402),明代大儒,被称为“天下读书种子”,宁海县大佳何镇溪上方村人。清人齐周华在《驳郭彦博等论方孝孺死事》中说:“胜国品学正者,莫若方孝孺;靖难受祸惨烈者,亦莫若方孝孺。无论知与不知,无不义而悲之。”他贵为帝师,朱棣从其侄子手里篡夺皇权欲借他的威名造势,命他草诏登位诏书,他不从而被诛十族。铮铮铁骨的铸造,却离不开少年时在这里随其姑母所读圣贤书。读书处为清乾隆十七年(1752)后人为纪念方孝孺而建,原名正学书堂,现今的遗存却是民国十年(1921)重建,1998年修建。立在三间传统平屋组成的读书处前,依然看得见方孝孺的塑像及檐前的楹联:“真读书种子,正气充天地;是名教完人,学行炳古今。”
从起点跃龙山开始,走不了一千米,就是相隔不远的柔石路4号的柔石故居。走近故居,便发现这是极具浙江特色的三合院,当地人称为道地。道地的阊门上方,挂着许广平先生手书的“柔石故居”匾额。故居为三合院两厢三间楼屋,柔石从出生至1928年去上海前生活于此。踩在院子中的卵石地面上,似乎触碰了又一个硬汉。
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宁海人,1930年加入“左联”,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青年革命作家。1931年2月7日被国民党杀害于上海龙华,为“左联”五烈士之一。他是鲁迅的学生和战友,创办进步社团和报刊,他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为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所称颂。
从大道继续往西,就是崇寺山。山脚便是西门和国画大师潘天寿少年时就读过的正学小学(现为柔石中学)。据潘天寿年谱记载:1910年春,入县城正学小学读书,接受西式学校教育,课余喜爱书法、绘画、刻印。在县城纸铺购得《芥子园画谱》及数本名人法帖,成为他自学中国画和书法的启蒙教材,从此立志毕生从事中国画。
潘天寿(1897—1971),现代画家、教育家。浙江宁海冠庄人。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院长等职。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1958年被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文革”时被押往家乡宁海县等地游斗,回杭州途中在一张香烟壳纸背面写下最后一首诗:“莫此笼絷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
我接着在大道上发现,秋天的树木禁不住秋风而开始掉叶,但每一枚落叶都闪烁着文化的香味。
就在大道的起点,有一座“十里红妆”博物馆,它是一家展示古代女子生活的专题博物馆,也是省内规模最大的民间民俗博物馆。在那个时代,有钱人家嫁女的红妆延绵数里,被称为“十里红妆”。这些嫁妆是用珍贵如黄金的朱砂漆底,用黄金、水银和各种天然宝石等装饰,集雕刻、堆塑、绘画、书法等艺术于一体的各类生活用品。这是一家由政府提供馆舍,民间收藏家何晓道先生提供展品的国助民办博物馆,被誉为“江南一绝,中国无双”。
迈步博物馆,让你不得不瞪大了眼睛。文化的拥有,首先在于理念的拥有。几十年前,当得知民间用品可以赚钱的信息后,许多同行将旧家具低价收购,稍加修补即运往(有的用集装箱)东南亚等地销售,而馆主将里边的精品留了下来。其次,在看惯了故宫等国有博物馆展示的宫廷生活用品后,想不到民间的生活用品比之更有人间烟火味。我几次伫立在几个小物品面前。一只是“暖壶”。它的构造有些类似现代的暖瓶。但它的保暖层不是抽空的玻璃瓶,而是棉花等填充物,内胆就是普通的茶壶。另一只是榨汁机。它巧妙地利用现代的杠杆原理,能将各种水果压榨成汁。这是那个时代民间的生存智慧创造的高生活品质。再则,民间嫁妆在以它的方式传承儒学和伦理道德。一张千工床,其功能和作用,包含了人的生老病死。在一些主要家具的显要位置,篆刻着诸如“则百斯男阴阳协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夫教子”“耕读传家”“孝悌”“福禄寿”“鸾凤和鸣”等字样。如果你富有想象,你闻着这些家具散发的特殊的味,那过去的民间岁月就扑面而来,酸甜苦辣霎时弥漫了你的感觉器官,而让你为之喜怒哀乐。
在新建的廊桥面前,人们都会驻步不前,久久徘徊。我在另一篇文章写道:2018年5月16日,正值初夏艳阳,县域兴旺,兴宁廊桥建成通行人和汽车……
在夏秋之际的晚上,都能在这大道的几个演出点,听见悠扬的琴声和演唱。最受观众喜爱和普通群众参与最多的是宁海平调和越剧。宁海平调是我国古老戏曲的奇葩,它是浙江省传统地方戏曲剧种之一,起源于明末清初,流行于宁波、台州附近,至今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在《金莲斩蛟》等剧中运用的耍牙技艺媲美四川的变脸。2006年5月20日,“宁海平调·耍牙”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宁海平调唱腔既高亢,又婉约,仿佛高山与流水,相辅相成。其唱法一唱众帮,锣鼓助节,不托管弦,成为有别于别的剧种的特点,似乎也与这里强悍的民风相符。
这一条大道是徐霞客走过的,在大道边的洋溪上,我就舀到了与当年徐公见过的一样清冽的水。
距今400多年前,《徐霞客游记》开篇说:“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开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南直隶江阴(今江苏江阴市)人。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他经30年考察撰成的60万字地理名著《徐霞客游记》,被称为“游圣”和“千古奇人”。400多年前的徐霞客选择了宁海,今天的宁海人通过努力,让《徐霞客游记》开篇之日(5月19日)被定为中国旅游日。最重要的是,宁海人发展添加了徐霞客亲近自然、保护自然的理念。宁海人不仅仅从2002年始开始了每年一届的“中国(宁海)徐霞客开游节”,并以“天下旅游,宁海开游”作为推广语,而且走上了“生态立县强县”的道路。2003年8月8日,成为国家级的生态示范区。2019年2月,早已经是中国经济百强的宁海县,成为国家生态县。
每一天,我都在这大道上行走。有一段与徐霞客古道相叠加。每当触及古老的有着包浆的卵石,总有一股情愫从脚底传上来,总是想象如果徐霞客先生还活着,我就借他的慧眼抬头望去:大道起点的跃龙山,中段的崇寺山,以及稍远的福泉山和天台山脉,无不葳蕤茂盛,一片翠绿,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62.58%,居浙东沿海地区前茅,全年空气质量一级以上达300天以上,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然氧吧”。我察看洋溪中的水,以及流及它的每一条支流,无不清澈可见,鱼翔浅底。我知道,除了眼前的洋溪,县域内还有白溪、清溪、凫溪、中堡溪共五大溪流贯穿全县近四分之三的景区景点,形成了“水围山、山绕水、山水交融”的自然布局。白溪水库浙东大峡谷是全国首批水利风景名胜区,保障着宁波市饮用水供应;有“海上千岛湖”之称的宁海湾以沉静、清澈的蓝色成为长三角最美的海湾之一;而宁海森林温泉凭借浙江省领先的温泉水质,被誉为“华东第一森林温泉”。
大道上的天都是蓝的。大道的终点是黄坛大桥,现在已经贯通。十多年前,我每次来黄坛镇,总被刺鼻的烟尘所困扰。这个镇是闻名华东的铸造大镇,有上百家铸造企业,年产值几十个亿。前些年,政府牵头,关、停、并、转,这些企业不见了。黄坛镇的上空不再乌蒙蒙,就如当年徐霞客所见的“云开日朗”,略见宁海人“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的言行统一之一斑。
让我更不能忘怀的,是这条大道上体现的既传统典雅又浪漫开放的情调。
它的东段,休闲、娱乐、商业,可谓文化园林大道。一道蜿蜒的城墙加上一座城门,三组徐霞客的石雕,尽述当代的雅致和过往的岁月。它的向西延伸段,光听景点名就让人心生艳羡:仙山霞影、草湖踏青、莘岭流霞、古道长亭、崇山古寺、西门开游、缑城旧事、翔凤迎客、跃龙东海。
我每天在这条大道上行走,雨天也不例外。每天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风景:洗妇风情。估计溪的两岸有了人家,就有了洗妇。千百年来,洗妇在这里洗去尘埃和晦气,把纯净和希望捧回家。现代的洗妇,则把在洗衣机里伸展不了的床单,如渔网一般撒出去,也把自己的激情洋洋洒洒抛在宽阔的溪面上,把居家过日子的酸甜苦辣,加一点时尚传闻,也抛出去,看看伫立在不远水坝上一动不动的白鹭,都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每每入夜,大道上华灯齐放。在洋溪对岸的堤坝上,一溜排档桌凳摆开。人们把水稻田里的田螺泥鳅捉了大烤,把山羊肉小鱿鱼烤成串,把溪里游的鱼石缝里爬的蟹熬熟了,加上一两瓶两三瓶当地产的大梁山冰啤酒,咂咂有声地吹着溪边的风,就过了一个良宵。而在大道的北侧,装点花花绿绿的夜店开了。既有中式的艾灸馆、推拿店,又有西式的美体美容中心;既有中式的茶馆,又有西式的酒吧、咖啡馆、烘焙西点蛋糕冰激凌店;一家乐器店,既卖中国传统的二胡、笛子,也售西式的钢琴和萨克斯。
我在大道行走,别人也在行走。这个世界行走的人逐渐多了。尽管大道空地和西门城楼广场有不少的人在跳舞,也挡不住行走的步伐。因行走而相遇,相恋的人也不在少数。许多人感恩这条大道,把它作为爱情的发祥地和见证地。
有一个老人,每天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来到大道与铁路的立交桥下,吹一种本地人少见的乐器。它初看像是一支横笛,却不是,它叫巴乌,一种源自云南少数民族的乐器。与笛子构造不同的是,它没有发声的薄膜,只是吹口里安装了簧片。而它的声音犹如云南的葫芦丝。我经常闻着乐音来到老人身边,看着夕阳的光芒照在老人苍老却依然红润的脸上,老人凝足精气神吹着,就算这时候恰好有火车从桥上经过,也挡不住老人的吹奏。乐声悦耳,呜呜哦哦,与周围的风光融为一体,让整条大道上的行人整座天空中飞翔的鸟儿都变得灵动起来,独独没有哀怨,没有惆怅。我想,老人肯定是想让火车把欢快带向遥远的远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