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见花在葛家
2019年8月的一天,我慕名来大佳何葛家村采风。
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大山里总是有惊喜。
一滴泪,穿越了上千年,此刻开了花。
在山里山,湾里湾,都怀疑到了山脚尽头时,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如画的村庄来,那就是浙东宁海大佳何的葛家村。传说唐朝时葛氏从江苏丹阳迁到这里,掬石门溪水为饮,摘盖苍山上的野果为食,后来植果蔬粮于村前村后的田地,看着大自然的丰硕馈赠,笑了,眼中有物掉落于地,低头看,那是泪。
感恩的泪。
老村民葛回春从没有想到,他手中的石头会开花。
他在门前溪中捡石头已经40多年。每天清晨4点一过,他在床上躺不住,就来到溪边。溪边的草呀树呀花呀招摇着,他不感兴趣。冬天的时候,天远远没有亮,那些晚上活动的野猪、角麂、野兔,甚至狼,拿着碧绿的目光照他,他不打它们,也不怕。天亮了,溪面上飘着仙雾似水汽,溪水有时候清亮,水里游的鱼、水蛇,草在水下的部位,也一一立体地呈现,也没有让他的眼光瞥一眼。他的目光只是瞅牢溪上鹅卵石,看到特别滑腻的,就捡了起来。一边捡,一边不断重复喊着他逝去妻子的名字,“你一辈子跟着我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没过一天好日子……”那一次,发洪水,妻子急于过溪,踩在一块滑腻的鹅卵石上,不幸跌倒在滚滚的溪水中被冲走。
40多年后的今天,来自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指着他捡来的石头说,这,可是宝贝啊。葛回春一声不响,眼中流出泪来。他马上想起他的妻子,那些苦日子。与他一起在生产队天天干活,家里却经常揭不开锅。她被洪水冲走时,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些石头上,包含了爱情和苦。两者相加,让老人难以忘却。
村里沿袭了上千年的“碗对碗”习俗,在这个时期悄然消逝。那就是前后邻居或者道地(院子)内的村民,每逢家里有了好的吃食,一定拿一碗分送给别家一起品尝。而别人家也是这样。但这个时期,家里偶尔有好吃的,一定关起门来。可是香味关不住,惹得邻居流口水。第二天,邻居相逢,只是各自望一眼,也不问,也不说,只是一方脸上有红晕。这种羞惭直到“分田到户”后才结束。家家户户开始造新房。家家烧好吃的的时候,敞开大门。“碗对碗”又盛行成习俗。
村里人问老人回春,吃饱饭了,还捡石头呢?老人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每天清晨,他依然在溪边走,捡石头。此刻,他仍然没有把石头与美联在一起。石头里,只有对妻子的思念。年轻人说是爱,伟大的爱。
村里有一家“仙人掌”酒吧最近开业了。一入夜,音乐声、酒香像是甜美的梦一样,四处弥漫开来。酒吧的主人是今年38岁的葛品高,本届村委成员,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家里现有两爿药店、七八家服装店。这一切,得益于他的父亲。早在生产队时期,父亲就想经商,可是制度不允许,但仍然私下做一些小生意。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有经商头脑的父亲,将自己村村民的竹子、木材,贩运到山外,赚了第一桶金。
其实,这个时候有一件事悄悄在改变。村里人有了余钱造房子后,有一件事延续了下来。那就是村民的饭桌上,每逢春节、清明、七月半之类的节日到来,总有村干部的影子。不是村干部想来,而是村民热情邀请。那个时候,村民的一切,包括承包田面积、宅基地分配,全是村干部说了算。前些年,村里开始给各家各户发一个小本本,那就是县里制定的《村级权力清单36条》。村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小本本能干些啥,后来才知道村干部的小微权力受到了约束,村集体动用2万元以上资金,必须得村民代表以上的人员集体讨论决定,村民随时可凭此监督干部。也不知道起了什么作用,只是村民的饭桌上,少了干部的影子。不是村干部不想来,而是村民少了邀请。
村民直起腰杆,脸上一改以前的灰色而亮堂起来,在路上与干部并排走大嗓门说话大声放响屁,也不觉得胆寒。
葛品高在父亲的支持下,参与了村级换届选举,成功当选了村委。父亲以前反对他当村干部,现在则说,这个小本本上的内容被当作“浙江宁海村级治理经验”写进了中央一号文件在全国推广,现在当村干部反而安心了,不怕做了事心虚,因为,一切按照这个小本本办事,事前事中事后都有村民监督,出不了问题。
今年春天,山上野花都开了。红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是杜鹃,白的像一层层雪的是梨花,黄的像是金子翻滚的是油菜花。花香伴贵人。悄悄出现的是丛志强副教授带队的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的师生,他们在这里只是住了短短12天,放了一把火。
那些村民亮亮的脸上,增添了红色。那是艺术之火染上的。有些是新近开业的“仙人掌”酒吧里的酒染红的。
葛回春堆在家里那一大堆溪坑上捡来的卵石不见了。它们出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它们被艺术学院的师生和村民镶嵌在墙上和堆砌起来。它们现在的崭新身份是卵石艺术品。
呵呵,葛回春现在成天在村里转,看着它们就心底发笑,激动的时候就流泪。苦的味没了,妻子的形象仍在。眼泪跌到卵石上,那都是花一样的艺术品。
葛回春还捡石头。因为村里的艺术品还在夜以继日地增长。
爱在延续,但恢复该拥有的颜色。
鱼与水的相逢,看似偶尔,其实必然。
2018年底,浙江省委省政府在宁海召开“千万工程”现场会,推广宁海的成功经验。“千万工程”就是当年习总书记在浙江兴起的“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是浙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在基层农村的成功实践。纽约时间2018年9月26日上午,联合国的最高环境荣誉——“地球卫士”颁奖典礼在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举行。宁海县也是浙江受表彰单位之一。这个以改善农村生态环境、提高农民生活质量为核心的村庄整治建设大行动,在宁海已经取得了骄人成绩,但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新的路在何方?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丛志强,这几年一直在做乡村振兴研究和项目,用了一年多时间梳理研究国外乡村内生发展理论、案例,正打算寻找实践的地方。浙江宁海县委的同志主动找上门来。
一拍即合。
丛志强带领他的研究生赵宏伊、张振馨、张莉苑等“艺乡建”团队成员,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不顾长途奔波的劳累,头一天就搞了一个讲座。他们抱着艺术振兴乡村的热忱之火,想点燃这里。
冷。全村1600多人,县妇联和镇里的同志发动村民参加,却只是懒洋洋地来了二十几个村民。部分村民在讲座中接听电话、聊天。一只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旁若无人悠闲地踱步。那可是全国顶尖的艺术学院教授的课啊。
其实不冷,内里好烫。还只是第四天,村民普遍由“不感兴趣”,发展到“做做试试”,再到“挺有意思”,到后期的“我能行”。村民心里的这把火,终于被点燃了。
这也是一种“鱼水相逢”的过程。
葛家村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垃圾“智分类”。天是蓝的,水是绿的,村巷是干净的。但村民始终觉得,这里边该添加一些什么。当有一天,往日灰扑扑的村巷墙上,间隔挂了一个个剖开的竹筒,里边开出一丛小花。什么叫蓬荜生辉,这就是;女孩子在暮色降临时最怕转角,怕是遇到鬼,结果这一天,她看到一个亮丽的用鹅卵石破砖叠的假山艺术小品,心花突然开了。
这就是村民心里一直来说不清的欠缺,让这些美的物件补上了。
这些物件有一个名字叫艺术作品。材料是村里最常见的,或者村民身边要扔的,这叫变废为宝。全是村民做的,艺术学院的师生只是上课,在一边做示范,这叫点拨悟道。
山上的毛竹,溪边的鹅卵石子,田间的稻草,被村民捡了来,制作成艺术品。毛竹被村民制作成篱笆、窗户、椅子、花盆、风铃等等,石子用于铺地和打造桌子、椅子、花坛,稻草被广泛应用于一些填充物编织物。村里有一个“古树—广场—超市”人流聚集节点,8位年龄在50—70岁的男性村民在师生的指导下完成了一个作品,即以卵石为底座、木板为椅面的多功能“坐靠躺”公共座椅。村民聚在一起,坐则聊天,聊天累了躺下则看天上白云飞鸟,好不爽快。
家家都有废弃的猪食槽,被村民栽上了葱、蒜、韭菜,放在院子显眼位置,成了盆景。户户都有旧布旧衣服,被村民制作成娃娃、布画、门帘等。在村祠堂里,有一个供儿童游乐的作品,叫“树虫乐园”,现在天天挤满了孩子。从孩子的笑声里可以证实这个作品的成功。它的材料竟然是村里50多户人家捐赠的废旧衣物,由20多位女村民联手制成。
以前村里流传一句话“生活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现在则改成“生活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创造”,而这创造之功力,是艺术学院的师生授予的。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从一开始的手把手教村民制作作品,到后来的将设计理念告诉村民,让“设计激发村民内生动力”,成为一种现实。很快地,村民中只要悟性高的,肯动脑筋的,劈竹、缝纫、砌石、画画、包饺子、和面,都可以成为“乡村艺术家”。村民葛运大看着村周边连绵起伏的山,脑筋一动,以它们为造型,用石头和竹子制作成纳凉的桌椅。他让这里成为村庄客厅。
12个村民更为大胆,从山上背来50根毛竹,他们要制作灯光秀。他们选了一个空地,竖起毛竹来,像是树起他们的理想。师生告诉村民,50根毛竹得有高矮,这样才错落有致,这叫错落美。村民们就发挥创造力,将毛竹锯成长长短短的。村民们想将毛竹镂空了,露出透光的小窗。师生告诉村民,这镂空得有形状位置的变化,这叫参差美。村民们就发挥想象力,将毛竹镂空成理想状态。就这样,接上电灯。一入夜,天上星星出来的时候,村民将灯光秀打开,配上音乐。灯光参差地从高矮不一、参差变化的毛竹管内透出来,一闪一闪的,美得天上的星星也羞愧不如掩了脸躲进云里。为了感谢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的师生,村民将这一组用毛竹制成的灯光秀取名为“人大之光”。
好多外地人来这里观光,800亩桂花开的季节游人更多。有村民顺着这个创造思路,将闲着的耕牛套上牛车供游客乘坐。哞——哞——,牛的叫声高亢明亮,让如画的葛家村为之一振。这里还要发展民宿和旅游经济呢。
村里自古流传一首歌谣:“壁上挂只鼓,鼓上画只虎,老虎抓破鼓,买块布来补。是用布补鼓,还是布补虎。补来又补去,鼓亦勿像鼓,虎亦勿像虎。”
这里原来是一个民间艺术之乡。我走进叶仙绒美术馆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这其实是农民的道地(院子)。一走进道地就有人迎出来,响响地热情招呼,眼光也有温度,有如春风一般。
有人说,这就是这家美术馆的主人,叶仙绒。她姑娘的时候性格十分爽朗,嫁到这里后,也是这样。只是婆婆去世后,话也少了,目光木木的,像是失了魂一样。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叶仙绒今年65岁了,显年轻,就坐在我对面不停地说话。她嫁到这家后,居然吃不饱,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穿旧的衣服让小女儿穿,不是她心偏,穷啊,扯不起布。那是生产队的时候,家里人口多了,硬着头皮盖起两间房子,窗门是一件件安上的,好长时间里没有楼板,只是一个空屋壳子。穷啊,买不起建筑材料。
可是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他们是为她的婆婆来的。婆婆的女红技艺是个绝活。婆婆精于绣花。她绣的鸳鸯枕,那一对鸳鸯会在那里游动,绣的肚兜上金鱼在水草里钻来钻去,老虎鞋上小老虎会扑棱棱跳跃。村里村外嫁囡娶儿媳生儿子,都会手持一对红礼包,求到婆婆这里。婆婆菩萨一样的脸,呵呵笑着,满口应承下来。那些待嫁的姑娘看着那些绣品,哟哟叫着,像是有人揉搓着她们的心肝肝。好多来访的村民,也顺带夸夸这家的儿媳妇有福气。那是近水楼台,月光自然多呢。
婆婆一去,来这里络绎不绝的人不见了,像是河水断流了一样。家里有了钱,造起了新楼,买了大彩电大沙发和冰箱,丈夫在院子里也种了几盆花,也没有太多人来家里。叶仙绒的话也突然少了,成天唉声叹气的。家人为了劝慰她,说,咱家住得偏一些,路又狭窄了些。叶仙绒嘴上附和,心里却想,婆婆在的时候,不就住在这里吗?
这一次艺术家进村来,她却是积极得很,认真听课,认真学习创作作品,因为她的脑际经常有婆婆精美绣品的影子。
按照老师的点拨,她把家里的旧衣物旧布料,做成娃娃,做成布贴画,做成各种可爱的动物。一天到晚,做完这个,再做另一个,件件都是佳品,她像是一个艺术的永动机,把老师都感动了。有一天,老师在她家,问她家里有没有老物件。有啊有啊,她在阁楼里翻开一块遮盖的布。老师的眼睛也亮了。格子窗,朱金漆木雕,老眠床,三寸金莲(旧时缠足妇女的绣花鞋),麦果木模……老师问,还有什么文化艺术品?她答,儿子孙子的书法作品,女儿的机绣艺术品,我自己的手工作品,很多。老师提议,那就干脆搞一个家庭美术馆,对,叫“叶仙绒美术馆”。
美术馆开张那天,轰动了整个葛家村。叶仙绒原来不知什么叫揭幕,那天美术馆的牌子上被遮了一块红布,竟然是县里来的领导揭去的。道地里人头攒动,当天有180多个来自县、镇、村的贵宾出席。之后,美术馆天天有人来参观。这里边有北京、贵州、香港、台湾以及省内宁波、北仑等地的客人。
叶仙绒脸上染着少女才有的红晕,坐在我的对面,说,婆婆在世时,也没有这么多客人。
我看她的目光,十分自信和洒脱,与前年我去巴黎街上遇见的昂着头颅的法国女人一个样范。我还听说,像她这样的生活态度会传染,现在村里这样的故事多得很,连人的胸襟也改变了。一户村民的菜地堵住了邻居的门达30年。这一次,他主动提出低价转让菜地,让邻居不再绕着走。在县委宣传部有力有效的推动下,全县有多达30个村庄在学着葛家村的样子,让艺术振兴乡村,改变社会和人生。
此刻,客厅的大彩电上正在播放一个体育节目,是三级跳远项目。运动员跳跃的瞬间,我想起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整个宁海县农村的事: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农民变得富裕了;有了“三十六条”,农民挺直腰杆了;农民对于艺术对于美好环境的追求,这个本能被大学下村的艺术团队激活。让自己活在尊严和浪漫情怀中——这不正是三级跳吗?
在葛家村,抬头看见的是花,不仅仅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