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西域战略中的龟兹
张骞凿空西域之时,将传说中遥远的极西之地带到了现实中,关于西域诸多部落的战争与和平也伴随着他从神话中归来。
前206年至前202年之间,在中原陷入秦亡楚兴、群雄逐鹿的乱局中时,西部河西走廊也上演了诸多血腥场面,生存空间与资源的争夺成为游牧民族最迫切的需求。这里是匈奴与月氏的重要战场,很显然,在匈奴的铁骑之下,月氏失利,被冒顿从河西走廊逼迫西迁。月氏沿着疏勒河西进,经罗布泊,沿孔雀河到焉耆、危须、尉犁以及水草丰美的裕乐都斯大草原一带。敦煌文献《西天路竟》称焉耆为“月氏国”,慧琳《一切经音义》将焉耆称为“月氏”,称屈支为“月支”,《五代史会要》称焉耆龙家为“小月至之遗种”。匈奴控制西域后,月氏再度向西,但有一部分月氏人在龟兹、焉耆等地定居下来,并建立了政权。
以龟兹为代表的西域绿洲,对于匈奴具有特殊的意义。匈奴与汉朝之间战争频繁,时常供养缺失,因此迫切需要西域各国物资作为战争的后备保障,匈奴对西域各国采取了残酷的压迫统治。《汉书·西域传》云:“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18]不事农业、“以杀戮为耕作”的匈奴,将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焉耆、危须一带,甚至其所统领的广阔西域范围,都当成了自己取之不尽的资源供给地。西域人民饱受压迫和磨难,西域诸国甚至遣送“质子”作为维持国家生存的交换条件。这些质子多受匈奴影响,一旦归国立为国王,便成为匈奴控制西域的重要工具。
频繁的战争需要大量的物资供应,龟兹作为匈奴的“府库”之地,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班超曾言:“若得龟兹,则西域未得者百分之一耳。”这也是匈奴即使在节节溃败之下仍然死守龟兹的重要原因。汉朝与匈奴在龟兹一带的争夺,汉朝最终获得了优势,神爵二年(前60),汉朝在龟兹以东不远处的乌垒设置了西域都护,一直持续到西汉末年。到了东汉,西域虽然“三绝三通”,但经过班超、班勇等人的经营,龟兹等国对中央王朝的向心力逐渐增强。匈奴失去了“府库”之地,所谓“断匈奴右臂”,正在于此。同时,两汉将西域都护设在龟兹,以此为中心联络并团结天山南北的绿洲城邦,使得各城邦之间相安无事,西域局势稳定,丝绸之路畅通。
玄奘途经龟兹之时,该地尚未纳入唐朝的版图,等到他返回大唐以后,唐太宗命其撰写《大唐西域记》,或许太宗对于西域诸国的晨钟暮鼓、佛寺僧尼并不感兴趣,而玄奘不经意间提到的绿洲社会经济、道路交通路网,肯定会让太宗欣喜若狂,这位志在恢复汉朝旧疆的帝王,很快就开启了一场远征西域的军事行动。
贞观二十二年(648),唐太宗命番将阿史那社尔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与契必何力、郭孝恪等将领征讨龟兹。阿史那社尔击破西突厥处月、处密二部,领兵从焉耆的西面直抵龟兹北部边境,郭孝恪等率军从西州出发,沿丝绸之路中道西进,与阿史那社尔合围龟兹城。龟兹王西逃,最终被生擒于拨换城。平定龟兹以后,唐朝将安西都护府西迁至此,于阗、疏勒等国纷纷归附,唐朝在塔里木地区置安西四镇。
唐朝的西域局势与汉朝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一些不同。7世纪前期,在西域与唐朝抗衡的是天山北部的西突厥,唐朝将安西都护府从高昌迁到龟兹,阻断西突厥南下塔里木绿洲的路径,这一举措与汉朝有相似之处。但是,随着青藏高原吐蕃的崛起并不断将势力伸向西域各地,龟兹的战略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唐朝不仅要维持十姓部落及绿洲城邦的稳定,还要遏制吐蕃向塔里木盆地的渗透,断绝南北两股游牧势力联合的一切可能。从整个西部地缘政治来看,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夹在吐蕃、大食、突厥等几股势力之间,驻防的压力比汉朝大多了。鉴于西突厥十姓、塔里木绿洲各国之间本就不稳定的态势,以及吐蕃的骚扰入侵和大食的潜在威胁,唐朝决定加大对西域的管理力度,增派大量将士前往西域。《旧唐书》记载:
长寿元年,武威军总管王孝杰、阿史那忠节大破吐蕃,克复龟兹、于阗等四镇,自此复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用汉兵三万人以镇之。既征发内地精兵,远逾沙碛……则天时有田扬名,中宗时有郭元振,开元初则张孝嵩、杜暹,皆有政绩,为夷人所伏。[19]
之前安西四镇曾一度陷落,吐蕃也曾扶持有利于自己的非白姓王族延田跌为龟兹王,这是一个被挑选的亲吐蕃的傀儡王。王孝杰收复四镇之后,延田跌来到长安朝献贡物,企图维持与唐朝的关系。但唐朝并未领情,很快废黜了他,并扶持了延繇拔作为龟兹王。唐朝在龟兹地区实行羁縻府州制,扶持当地国王,并驻屯大量军士,有效保障西域的稳定。《资治通鉴》记载:“唐自武德以来,开拓边境,地连西域,皆置都督、府、州、县。开元中,置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诸节度使以统之,岁发山东丁壮为戍卒,缯帛为军资,开屯田,供糗粮,设监牧,畜马牛,军城戍逻,万里相望。”[20]唐朝对西域的积极治理使西域维持了较长时间的稳定,龟兹作为塔里木地区的政治中心,社会、经济一度繁荣发展。
现今的库车县城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西部老城库车河畔,保存了一座古代废墟,就是古龟兹国都城所在地,而在唐代,安西都护、龟兹镇守使、龟兹都督可能也在此处。初到库车之人,当看到现今的龟兹故城仅存几处残垣断壁,可能会有点失望。据说斯坦因第三次中亚考察曾经到达库车,并对龟兹故城进行了调查,当时所见的有些地方墙基宽约18米,高达5.4米,东墙北段城墙的马面清晰可见,斯坦因当时还绘制了龟兹故城的平面图。

龟兹故城遗址
近年来由于城市建筑的破坏,龟兹古城大多数城墙已不复存在,林梅村依据现今库城老城内发现的零星遗痕,又将龟兹故城的四至大致勾勒出来,其东墙南起友谊路附近的皮浪村,北至胜利路与建设路交叉地带附近,东墙靠南部友谊路与天山西路的交叉地带,可能是古龟兹城的东门。西墙北起今库车县第九小学,沿着库车河东岸的萨依巴格路南下,西墙中部萨依巴格路与人民路交叉地处,可能是龟兹故城的西门。也有说龟兹城西部以河为墙,根本就无西门。古城的北墙横穿天山西路(原国道乌库公路),在天山西路杏花园附近的公路两侧,残存部分墙体,据说以前公路两侧的城墙是相连的,修公路时把城墙给打穿了,但据林梅村考证,公路横穿墙体的地方可能是龟兹故城的北门所在地。
现今在古城的西南部,残留一土墩,名为“皮朗墩”,“大象”之意,相传曾为龟兹国王的御苑高台,曾在这里饲养大象。[21]根据龟兹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而言,饲养大象实属不易,因此,又有学者认为,或是因为汉唐遗存的龟兹故城呈“象”形,故称为“大象城”。

盐水沟
以龟兹城为中心,唐朝在其周边建立了完善的驿道网络。古代王朝对地方的有效管理,修建驿路十分重要,《新唐书·地理志》记述了龟兹通向周边各地的交通路线(表3-1),沿途的一些军镇、烽燧、关隘一直保存到了现在,使我们有机会进一步了解龟兹地区的交通路网,以及该地在丝绸之路中道上的交通军事地位。如史书中记载的铁门关、柘厥关至今尚存,铁门关位于今库尔勒市,柘厥关即今库车县西部的玉奇吐尔戍堡。玉奇吐尔戍堡位于渭干河旁,河的两岸均为军事设施,是一处关津遗址。此地扼守着龟兹的西部交通,从于阗、疏勒、碎叶等地西来的交通大道必经此地。
表3-1 《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龟兹地区的交通道路


龟兹周围的“四关”
除史料中记载的关隘外,近世的考古发掘在库车北部发现有雀离关,西北部盐水沟附近发现有盐水关。雀离关与唐代龟兹雀离大寺有关,位于今苏巴什佛寺附近,其北部就是却勒塔格山山谷,库车河在此处称铜厂河,雀离关在此以山为守,以河为险,扼守的是天山腹地巴音布鲁克经大龙池、库尔干戍堡南下龟兹的道路(今独库公路南段)。这条道路在史书中鲜有记载,雀离关的存在说明唐代北方的游牧部落时常南下,此地军事交通位置非常重要。盐水关位于今库车通往拜城的公路旁,地处却勒塔格山盐水沟深处,过盐水关向西可至克孜尔石窟所在地,继续西行沿着却勒塔格山北麓的道路可至阿克苏,即古代的温宿所在地;盐水关向北有路接克孜尔河,沿克孜尔河谷北上入山,有汉代的“刘平国治关城诵” 石刻(有说唐代龟兹乌垒关在此处),再往北越过天山达坂可至今伊犁特克斯、昭苏等县,这里汉代是乌孙的地盘,而唐代是西突厥部落的牧场。如此,古代的龟兹实际成为塔里木地区东来西往、南下北上的交通中枢,唐朝以此为中心,辅以四镇,在西域的角逐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克孜尔尕哈烽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