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与“俗”的游移
早年玄奘在弘福寺担任“译主”时,对自己的位置把握和权力使用并不是很合适,当时如灵润、法祥、辩机、道宣等首屈一指的高僧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一些外地高僧在宰相房玄龄的多次命令下,仍然以病重为借口,慑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不肯前往弘福寺。[4]玄奘这种假皇权以令天下高僧的做法已然引起了较多不满,他得到的恩宠越多,嫉妒也就越多。甚至于本该恪守空门教义、静心研习佛法的僧侣却迷恋上了依靠皇权震慑其他宗派。据《续高僧传·那提传》记载, 永徽六年(655),印度高僧布如乌伐邪携带经典500余夹共1500余部抵达长安,但由于受到玄奘的排挤和压抑,最后竟然灰溜溜地离开了长安。[5]而且玄奘积极宣扬自己对经论的新译,不允许他人讲旧译经典,新旧两派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
当矛盾只限于佛门中的纠葛时,吕才的出现让玄奘又感到来自世俗的压力和不愉快。玄奘翻译了《理门论》和《因明论》后,译经僧栖玄将这两部译经拿给尚药奉御(医官)吕才看。吕才非佛门中人,但可谓“怪才”,“生平未见《太玄》,诏问须臾即解,由来不窥象戏,试造旬日复成”。这位“怪才”对于玄奘的如日中天非常嫉妒,他阅读后议论两部论著的优劣长短,并作《立破注解》,还附有《义图》,言辞傲慢,态度生硬。玄奘的弟子慧立给左仆射燕国公于志宁写了一封信,内容平和,但也体现了玄奘队伍不容异己的态度:
近闻尚药吕奉御以常人之资,窃众师之说,造《因明图》,释宗因义。不能精悟,好起异端;苟觅声誉,妄为穿凿。诽众德之正说,任我慢之褊心;媒炫公卿之前,嚣喧闾巷之侧。[6]
当事态趋于严重时,高宗不得不敕令各位公卿学士前往大慈恩寺,请二人当面辩论,吕才这才认错而去。当时玄奘独树一帜的法相宗已是长安各寺院中最荣耀的一支,吕才一事很有可能是不了了之。
但事实上,这场发生在玄奘与吕才之间的矛盾与辩论,是大唐帝国的儒、释、道宗教格局相持不下的展现,也是国家政权格局发生转变的关键时候。永徽六年(655),高宗借“废王立武”之事件重振皇权,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拨动着高宗敏感的神经,玄奘“辅政旧臣”的身份加深了高宗的反感情绪,当年那个在僧房慷慨题诗的大唐太子已经成熟。
或许是受“吕才事件”的影响,前来协助译经的人选,皆为朝廷要员,并受命随时查阅所译经书,如果有不妥当之处,随时更改润色。高宗又派遣内给事王君德前来告诉玄奘,朝廷已派人前来帮助他翻译佛经,高宗将亲自撰写碑文,不知玄奘法师是否满意?高宗如此“和气” 的商量口吻,令玄奘感到惶恐。据弟子慧立回忆,法师当即悲喜交加,泪流襟袖。玄奘不敢怠慢,第二天便率徒众到朝堂上表陈谢。
高宗并没有继承当年父亲与玄奘的相处模式,与玄奘的关系忽冷忽热,隐约微滞。显庆元年(656)二月,高宗命玄奘前往鹤林寺为薛道衡的女儿授具足戒,又为鹤林寺旁边德业寺的尼众授菩萨戒。此时的高宗俨然成为了佛教的领袖人物,敕令僧众装饰宝车,派人迎接玄奘一行人,安排仪仗的秩序。受戒仪式后,高宗又命画家吴智敏绘制十位法师的画像,留在寺中供养,最后又由内给事王君德带人举着华盖引送,沿途观众皆发善心,对高宗感恩戴德。后来,鹤林寺也改名为隆国寺,一个超脱于尘世的佛门净地成为与国家政局紧密相连的“施政”重地。
高宗撰写碑文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太宗,很快,长孙无忌携带着《大慈恩寺碑文》送给了玄奘。较之《述圣记》,足见高宗从激昂疏越到沉着老练的蜕变,他希望通过弘扬佛法来延续文德皇后的洪福,更是希望通过佛门的力量延续大唐国祚,而对于佛法本身的态度却渐趋暧昧。
玄奘当年西行过雪山时,得了一种冷病,发作之时,饱受折磨。玄奘旧病复发时,中书省上书高宗,高宗派遣名医为其医治,药物由宫内送达,宫内甚至一天数次派人来探望病情,向高宗汇报消息,就连玄奘睡眠的卧室,也由宫内专职人员看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其珍惜如是,虽慈父之于一子,所不过也。”玄奘担心自己病情无常,又对自己承担的佛教译经事情缺乏底气,于是在身体与思想的双重压力下开始着急了,他担心自己将失去发言的机会,于是逼迫自己尽快行事。他向高宗上书言“佛道名位”与“僧道同依俗法”的事宜,希望朝廷提高佛教地位,僧侣可以享受特权。高宗已然甚是反感,只答应了僧人可以免于俗法的特权,对于“佛道名位”的问题,以“先朝处分,事须平章”为由,坚持先道后佛的宗教政策。这是玄奘第一次品尝到失落的滋味,他几乎丧失了作为一个出家人本该有的“心如止水”的平静心态。名分未得的失败,令玄奘极其懊恼,他在极力挽回被压制的佛教势力,即便是御帐中飞来一只赤雀,他也上表祝贺,歌颂高宗的丰功伟绩。玄奘病愈之后,高宗将他接到宫中,安置在凝阴殿西阁供养,令他安心译经,20天或30天才出去一次。
显庆二年(657),高宗又命玄奘一起前往洛阳,玄奘趁此机会回家省亲。年幼即失双亲的玄奘,得知如今只有一位老姐姐在世,于是姐弟相见,百感交集。玄奘看到父母的坟垄几近荒废,萌生了为父母改葬的念头,但“虽有此心,未敢专志”,先向高宗请假,可否多给些空闲时间,他想将早年故去的双亲重新安葬。高宗答应了,并许诺所有的费用由宫廷承担,甚至还“赠送”了“营送威仪”,使得迁葬的行动异常盛大,洛阳前来送葬的僧俗多达万余人,前无古人。
高宗已经开始明确表示对玄奘作法的不满,《全唐文》卷一二收录的《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礼拜诏》,就是在玄奘刚省亲回来后颁发的,这让自尊自负的玄奘颇受打击。译经事业也不断受到皇权的干扰,当时在长安时已经开始翻译的《发智论》与《大毗婆沙论》还未完成,但高宗忽然插手,敕令先翻译还没有动笔的佛经,而其中已经翻译的佛经可以暂时搁置,留作以后完成。这令玄奘哭笑不得,只得上书高宗论及这些译经先后翻译的原因,希望高宗理解。虽然最终高宗收回敕令,但处于政界、佛界的玄奘,其尴尬的译经局面不难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