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河两岸的喧嚣

阿姆河两岸的喧嚣

穿过铁门,玄奘进入睹货罗国境,即吐火罗国,是阿姆河流域极具代表性的国家之一。文明的发展与河流湖泊有着深厚的情愫,发源于帕米尔高原的阿姆河滋养了中亚文明,也见证了众多部落势力在这里相互的争夺与碰撞,最终留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河水,以及散落在两岸数不清的古代文明印记。

帕米尔高原的冰雪融水汇集至喷赤河及其支流,喷赤河与瓦罕河汇流形成阿姆河,即中国古籍中的乌浒河或妫水。阿姆河北接锡尔河,南接印度河,先后有塔吉克人、土库曼人、乌兹别克人、鞑靼人、哈萨克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这条河流是中亚流量最大的内陆河,也是咸海的水源之一,流经塔吉克斯坦、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4个国家,滋养了近47万平方千米的土地。

吐火罗居于葱岭以西,乌浒河以南,位于今天阿富汗北部的阿姆河上游。这一带是古大夏国之地,唐朝时始称吐火罗。汉代,被匈奴驱逐的大月氏不断西迁,“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44],大夏本就没有“大君长”来组织统一、稳定的军事力量,大月氏迁来之后,大夏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于是大月氏顺利地在阿姆河以北寻觅到自己的理想生活场所,建立了王庭。张骞到来时,大月氏国距离阳关近万里,已经安居乐业的大月氏王似乎忘却曾经与匈奴势不两立的仇恨,对祁连山南北的是是非非也早已淡化,不愿答应汉朝联兵夹击匈奴的请求,这使得远道而来的张骞“不得要领”,又冒死东归。

在阿姆河北岸安居乐业的大月氏国本以为拒绝了汉朝的请求,便可以从此独居一隅,但生存空间与资源的争夺,引诱着大月氏不断地分化与演变,在发展中也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战乱。1世纪中叶,大月氏五翕侯之一的贵霜翕侯统一了两河流域,建立了贵霜王朝,随后将广大的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收入囊中,成为与汉朝、罗马、安息并列的四大帝国之一。顶峰时期的贵霜王朝面临着分裂的衰势,威胁在悄悄地逼近。3世纪之后,波斯萨珊王朝的不断入侵成为贵霜王朝最致命的打击。起源于阿尔泰山的嚈哒,也在4世纪70年代开始向西南迁徙,逐步接近两河流域。5世纪,贵霜王朝在波斯萨珊、笈多王朝以及南下的嚈哒共同的打击之下苟延残喘,终于在5世纪中叶,嚈哒人灭掉了贵霜王朝,与波斯隔阿姆河为邻。

但嚈哒的好景不长,不到百年的时间,就被南下的西突厥联合波斯灭掉,吐火罗故地尽为西突厥所有。于是,西突厥取嚈哒而代之,成为波斯的新邻,分别位于阿姆河两岸。位于阿姆河西段的吐火罗,成为西突厥的附属国。《隋书》记载,吐火罗国都城在葱岭西500里,与挹怛(嚈哒)杂居,“胜兵十万人,皆习战”,这也正是吐火罗在两河流域立足的军事保障。

在《大唐西域记》中,7世纪的吐火罗故地,南北1000余里,东西3000余里,向东扼守葱岭,西边与波剌斯接壤,南部是大雪山,即兴都库什山,北部就是分界线铁门。吐火罗自数百年王族绝嗣,于是各部落贵族占地为王,分为二十七国,但都役属西突厥。7世纪,西突厥亡后,不待唐朝用兵,原本附属于西突厥的吐火罗主动投入了唐朝的怀抱,并保持着稳定的朝贡关系。吐火罗也是个产好马的地方,传说其北边的颇黎山有神马,国人将牝马与其交配,生出汗血宝马。这里与汉时大宛国甚近,这一带的特产汗血宝马曾让汉武帝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如今,吐火罗人很乐意向唐朝主动进献宝马。永徽年间还曾向唐朝进献了一只中原稀有的大鸟,高七尺,全身黑色,脚很像橐驼之脚,“翅而行”,这只出现在唐朝宫廷的鸵鸟,确实令君臣眼前一亮。此后,吐火罗一直与唐朝保持着友好关系。

阿姆河日落(杨林供图)

吐火罗“在葱岭之西数百里,与挹怛杂居”[45],“气序既温,疾疫亦众”,冬末春初,霖雨相继,故此境以南,滥波国以北,瘟疫容易流行。玄奘到来时,吐火罗已经分裂为27个小国。玄奘穿梭其中,感受到了颇为新奇的民风民俗。吐火罗的婚姻制度与羌族颇有类似,“兄弟同一妻,迭寝焉,每一人入房,户外挂其衣以为志。生子属其长兄”。在乌浒河南的挹怛国,也是“兄弟同妻。妇人有一夫者,冠一角帽,夫兄弟多者,依其数为角”。[46]吐火罗国受印度的影响较深,奉佛法,这或许与当时贵霜王朝迦腻色伽时期崇奉佛法有关。这里的僧徒在十二月十六日入安居,三月十五日解安居。[47]

吐火罗人“志性恇怯,容貌鄙陋。粗知信义,不甚欺诈”,“语言去就,稍异诸国;字源二十五言,转而相生,用之备物”。吐火罗文书自左向右横着读,这对于玄奘来讲颇为新奇。“文记渐多,逾广窣利”,人民多穿毡,而少用褐。货币用金银,但钱币的式样与其他国家不同。睹货罗国的人也会翻过大雪山前往印度学习佛法。玄奘记载的战主国的“不穿耳伽蓝”,便是国王为几个志同道合的睹货罗人学习佛法所建,这或许也是印度众多寺院中为数不多的仅作为外国信徒专门居住的寺院。

吐火罗东扼葱岭,是西域通往中亚的交通要道。玄奘求法东归时,便从吐火罗取道护密,翻越葱岭,进入塔里木盆地南道。特殊的地理位置仍然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即使吐火罗与吐蕃相隔甚远,但当吐蕃越过大小勃律北上进入护密地区、陈兵朅师国时,吐火罗已感受到了来自青藏高原的军事压力。吐火罗的第一反应是求助于唐朝,并将吐蕃在勃律、护密一带的活动报告给唐朝。《新唐书·吐火罗传》记载:“邻胡羯师谋引吐蕃攻吐火罗,于是叶护失里忙伽罗丐安西兵助讨,帝为出师破之。”[48]作为回报,乾元初年,吐火罗与西域九国发兵为唐天子讨贼,肃宗诏为朔方行营。

阿姆河下游的呾蜜国(今铁尔梅兹稍南地区)“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诸窣堵波及佛尊像,多神异,有灵鉴”[49],这让奔波在古道上的僧徒有了归属感,僧侣出入、寺院林立的场面令众人欣喜万分。此时的玄奘距离佛国已是咫尺之遥。在接下来经行的数十个国家里,玄奘不无欣喜又颇为自豪地描述了各地佛教的发展情况,如“伽蓝五所,僧徒鲜少”的赤鄂衍那国、“伽蓝二所,僧徒百余人”的忽露摩国以及“伽蓝二所,僧徒寡少”的愉漫国等。这些国家多位于今天阿富汗境内,是较早受到佛教影响的国家和地区之一。

玄奘来到曾经兴盛一时的缚喝国时,即被清苦雅致的佛教氛围所吸引。“缚喝国”即大夏国,在阿姆河南岸,其都城在今天阿富汗北部马扎里沙里夫西北约19千米处的巴里赫旧城。贞观年间的大夏国已经洗去了早前的浮华,甚至流露出衰败的气象,“其城虽固,居人甚少。土地所产,物类尤多,水陆诸花,难以备举”[50]。大夏100多座寺院,3000多名僧人都修习小乘佛教。即便这个国家的民众沉浸于自身的修养与救赎,仍然无法抵制外来势力的入侵。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纳缚僧伽蓝”一例,讲述了突厥肆叶护可汗袭击寺院企图谋取珍宝,却中毗沙门天之咒而丧命的事迹,证明这里仍然面临着西突厥的骚扰与破坏。

玄奘在这里也注意到了寺院佛堂中的佛澡罐、佛牙、佛扫帚等宝物,满心欢喜,“至诚所感,或放光明”。在寺院的北侧有佛塔,玄奘讲道:“故诸罗汉将入涅槃,示现神通,众所知识,乃有建立诸窣堵波,基迹相邻,数百年矣。”[51]玄奘甚至以略带忧伤的语气写出“凡圣难测”的情形,暗示这里的僧徒良莠不齐和佛教的发展衰势。按照玄奘的讲述,佛塔是由第一次听到佛讲“五戒十善”的人建造的,他们跟随着刚悟道成佛的如来,乞求供养,佛祖授予自己的头发和指甲,又教给他们礼拜的仪式。如来将僧服中的大衣叠成四方,平铺地下,再脱下上衣、覆膊衣,一起叠好铺平,在上面倒放食钵,竖立锡杖,按照次序来建造佛塔。于是,二人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内,根据如来之意,建立了两座佛塔,这便是最初的佛塔。

①阿姆河古道边铁尔梅兹古城

②阿姆河北岸(呾蜜国)铁尔梅兹法亚兹特佩佛寺遗址

波澜壮阔的阿姆河,见证了从大夏到大月氏再到嚈哒、西突厥,最终被大食东进占领的全过程,千余年的历史喧嚣,都淹没在一层又一层的尘埃中。

Kampyr tepa(亚历山大城)遗址及远处阿姆河古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