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与戒日王

玄奘与戒日王

玄奘来到印度时,当时印度的霸主正是戒日王。戒日王氏族吠舍种,原名曷利沙伐弹那,印度塔内萨尔王国普湿婆提王族第六代国王。戒日王对玄奘在印度的求学和讲法事业提供了莫大的帮助。这开启了印度次大陆与大唐王朝的交流,谱写了东西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无遮大会声震五天竺

玄奘与戒日王的会面,尽属偶然。玄奘在决定回国之时,曾受到鸠摩罗王的邀请。戒贤法师深知鸠摩罗王“善心素薄”,拒绝了他的要求,但使者口出狂言道:“我们必将率领象军前来讨伐,将那烂陀寺踏平如同尘土一般!”戒贤法师叹了口气,不得不劝玄奘辛苦一趟,去拜见鸠摩罗王。当戒日王得知玄奘赴鸠摩罗王处时,异常生气,要求鸠摩罗王尽快将玄奘送往他那里。

曾经因为抢夺阿难陀的两国军队再一次相遇并故伎重演,恒河两岸千钧一发。

阿难陀,如来的堂弟,佛灭度之后,阿难陀继承了大迦叶维护佛法,引导并激励后学。然而,此时的摩揭陀国佛法已经较多错讹,阿难陀在试图纠正一个小沙弥的错误时,却被讥讽年事已高,说法完全错误。阿难陀极其失望,感到众生烦恼太重,难以教诲,还是尽快涅槃为好。阿难陀离开摩揭陀国,准备前往吠舍厘城,在恒河之中航行时,摩揭陀国国王情深恋德,率军来追,驻扎在恒河南岸,而吠舍厘王闻阿难陀到来,异常高兴,率军来迎,驻扎北岸。两军对峙,旌旗遮天蔽日,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阿难陀见此情景,飞身虚空,继而涅槃,化出烈火自我焚烧,而后他的骸骨一分为二,分别坠落在两岸。两国人马见此,无不伤心落泪,收集骸骨,还国,分别为阿难陀建塔。玄奘所见的恒河南北两岸的窣堵波,就是两国各为阿难陀所建。

而今,同样的南北对峙也在恒河上演了。面对鸠摩罗王与戒日王两军对峙,玄奘比阿难陀稍许幸运,无须涅槃自焚,矛盾即可化解。鸠摩罗王本就臣于戒日王,早在鸠摩罗王为东印度迦摩缕波国国王时,在戒日王攻克曲女城时与其结盟,为此,与戒日王关系较好,此时陈兵恒河,与玄奘一同前去拜访戒日王。

恒河南岸有数十万人参加法会,鸠摩罗王带领数万之众,在北岸也有几万人。这两队人马以河心为界,水陆并进。法会盛况被玄奘尽收眼底,“二王导引,四兵严卫,或泛舟,或乘象,击鼓鸣螺,拊弦奏管。经九十日,至曲女城,在殑伽河西大花林中”,气势宏伟壮观。为了举办这次大会,戒日王在河西事先已经建好了一座寺院,东起宝台,高100尺多,中间有戒日王的等身金佛像。戒日王不反对佛教与婆罗门教并存,并没有排斥异教,“是时仲春月也,从初一日以珍味馔诸沙门、婆罗门,至二十一日”,[43]从行宫到寺院,道路两旁楼阁林立,饰以琼玉,音乐四起。此时,戒日王从行宫中请出一尊金像,金像浮现在虚空,高3尺多,用大象驮载,周围张着镶满宝物的帷幔。在此次集会中,戒日王与鸠摩罗王分别扮演帝释和梵王,从清晨到黄昏,每天护送金佛,乐此不疲。

这一年的腊月,五印度中有18位国王前来观看,大小乘僧人3000余人,外道也有2000余人,玄奘的“亲友团”那烂陀寺也有1000余人前来助阵,“是等诸贤,并博蕴文义,富赡辩才,思听法音,皆来会所”[44],绵延10多里的队伍,盛况空前。当时戒日王请玄奘在七宝庄严的论坛高坐,宣布玄奘为论主,由来自那烂陀寺的明贤法师为众宣读玄奘所写的大乘讲义《制恶见论》,同时另写一份悬挂于会场门外,示一切人,并声明:“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45]如是至晚,场内外没有一人出来挑战,戒日王无比欢喜。

然而,当五印度僧俗听玄奘说法时,大乘与小乘的争端再起。面对小乘部派对玄奘的中伤,戒日王不得不出面调解:“这位来自大唐的玄奘法师来到我们天竺,是为了发扬佛法,普度众生,但一些妖妄之徒不知惭愧,反而欲加害于法师,这是普天之下无法容忍的。今后如果有任何人胆敢伤害法师,必将斩首示众,胆敢辱骂法师者,必将割断他的舌头,但我们也保护伸张正义的人。”戒日王光明正大的布告,在一定程度上扼制了宗派之间暗害、歧视的情形。

佛法所在,无奇不有。集会的大台忽然起火,寺院门楼烟火弥漫,戒日王言:“罄舍国珍,奉为先王建此伽蓝,式昭胜业。寡德无祐,有斯灾异!咎征若此,何用生为!”戒日王把这场灾难归咎于自己,于是发誓:“我凭借前世的福德,才能统一印度,而今,请以我的福力禳灭这场火灾吧。如果我的祈求不灵验,就让我丧命于此吧。”说着就奋力跳到门槛上,烟火就像被扑灭一样自动消失了。此事之后,各国对于戒日王更加敬畏了。而戒日王面不改色,继续考验诸王:“忽此灾变,焚烬成功,心之所怀,意将何谓?”诸王“俯伏悲泣”,更加虔诚。当时又有一人持刀突然袭击戒日王,戒日王很快将其制服,面无怒意,止令不杀,只是问他,“我何负汝,为此暴恶”,[46]原来此人是受外道蛊惑,图谋不轨,而原因竟是戒日王将他们召集至此,但并未重视,他们非常嫉妒那些佛教徒受到的礼遇与尊重,由此心生恨意,想趁着火灾混乱之时刺杀戒日王。戒日王惩处了罪魁祸首,并未对其他同党问罪,将召集而来的五百婆罗门驱逐出境,返回了曲女城。

戒日王对玄奘越发敬重,又为玄奘装饰骑乘的大象,亲自为其捧袈裟,虔诚无比。可见,借用王权发扬自我教派,玄奘是非常成功的。无论如何,此次无遮大会后,诸众欢喜,为玄奘立美名,大乘佛教称呼他为“摩诃耶那提婆”,即“大乘天”,小乘佛教也被深深折服,称其为“木叉提婆”,即“解脱天”,自此,玄奘名震五印度,德音弥远。

南亚次大陆的中原情怀

戒日王继位之后,以曲女城为首都,征战四方,其领土涵盖了广阔的恒河流域、旁遮普和拉其普特的大部分区域,甚至一度延伸至西印度卡提阿瓦尔半岛一带。戒日王毫不掩饰对佛教的尊崇,“今者殑伽河岸有观自在菩萨像,既多灵鉴,愿往请辞”。戒日王的诚心感动了观音,在佛教组织的帮助之下,“总率国兵,讲习战士。象军五千,马军二万,步军五万,自西徂东,征伐不臣。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臣五印度”,从此,30年间,再无战乱,“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47]

戒日王时期的钱币

戒日王将佛教的发展推向又一个顶峰,“国中处处指曰佛故迹也”。他下令五印度不得食肉,不得杀生,否则有诛无赦。他在恒河两岸修建了成百上千的佛塔,高100尺余,“圣迹之所,并建伽蓝”,[48]每5年召开一次无遮大会,只留下兵器,其余倾府库所有,施舍给民众。戒日王对佛教的兴趣也逐渐表现为对佛教内部体系的整治,每年召集一次各国佛教徒的大会,为期21天,供给他们的衣食住行,选其贤能,贬其秽德之徒。玄奘听说戒日王把一天的时间分为三时,一时用来处理政务,剩余的两时用来营福修善,每天孜孜不倦,意犹未尽。

五印度在戒日王的统领下蒸蒸日上之时,也正是唐朝国祚初定为盛世的到来蓄积力量之时。戒日王对这位来自东土的僧人非常欣赏。当时玄奘受鸠摩罗王的邀请,从摩揭陀国前往迦摩缕波国,被正在羯朱嗢祇逻国巡逻的戒日王临时劝阻,命令鸠摩罗王与玄奘前来参加无遮大会。戒日王对中原很感兴趣,玄奘告诉他,“(大唐国)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49]。戒日王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之情:

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50]

玄奘对曰:

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雄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爱育四生,敬崇三宝,薄赋敛,省刑罚,而国用有余,氓俗无宄,风猷大化,难以备举。[51]

听闻之,戒日王叹曰:“盛矣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于是,戒日王决定东向朝觐唐朝。隋代,隋炀帝遣裴矩通西域诸国,唯独天竺、拂菻无法达到,留下遗憾。戒日王弥补了这个遗憾。《新唐书》记载:“武德中,国大乱,王尸罗逸多(戒日王)勒兵战无前,象不驰鞍,士不释甲,因讨四天竺,皆北面臣之。”[52]此外,这个“整个北印度的主人”,非常注重文化的发展,他本人也是一位多情的剧作家,其剧本《龙喜记》《钟情记》《八大灵塔梵赞》,对印度的戏剧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

贞观十五年(641),玄奘还未归国,戒日王就迫不及待地遣派一个婆罗门摩伽陀王前往中原,与唐朝正式取得联系。而后,唐太宗亦派使者梁怀璥访问戒日王。戒日王异常兴奋,惊问国人:“自古亦有摩诃震旦使者至吾国乎?”皆曰:“无有。”戒日王“乃出迎,膜拜受诏书,戴之顶,复遣使者随入朝”。当李义表到来时,更是“大臣郊迎,倾都邑纵观,道上焚香,尸罗逸多率群臣东面受诏书,复献火珠、郁金、菩提树”。[53]玄奘回国之后,呈献给唐太宗的《大唐西域记》特地对此详细记载。不得不说,玄奘在中间起到了重要的沟通作用。7世纪的中原与南亚次大陆之间,通过僧侣的往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两地之间相互连通、实现文化交流的憧憬,早已超出了王者之间的相互钦佩。

贞观二十二年(648),唐朝遣右卫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就在路途中时,戒日王去世,国内大乱,王玄策目睹了这一切。当时戒日王朝的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顿自立,发兵拒王玄策。王玄策的团队仅仅只有数十人,根本不是对手,人马皆没,贡物也被抢夺。王玄策决定向吐蕃求救。此时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不到7年时间,唐朝与吐蕃正处于“蜜月期”。吐蕃慷慨相助,派兵千人,大破那伏帝阿罗那顿,斩首三千,溺死万人。此战令唐朝在天竺的声威大振,东天竺王尸鸠摩送牛马三万馈赠给唐朝军队,并附加弓、刀、璎珞等,极力表示自己的虔诚。迦没路国也献上宝物,并呈上地图,请老子像。唐太宗对于此战非常满意,当王玄策把那伏帝阿罗那顿的首级献于阙下时,太宗云:“夫人耳目玩声色,口鼻耽臭味,此败德之原也。婆罗门不劫吾使者,宁至俘虏耶?”[54]乾封年间,五天竺皆来唐朝贡,直到玄宗时,天竺诸势力来朝乞兵,共抗吐蕃。此外,王玄策奉命护送摩揭陀国使者回国,曾途经泥婆罗国,从而开创了经吐蕃过泥婆罗国以达印度的新路。

《大唐天竺使出铭》的石刻碑外景

《大唐天竺使出铭》的石刻碑部分碑文

王玄策曾三出印度,见证了印度与唐朝的关系变迁。但他在历史上鲜为人知,始终扮演一个长途奔波的使者形象。1990年,西藏吉隆出土了《大唐天竺使出铭》的石刻碑,碑文上的“左骁卫长史王玄策宣”等字眼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这是高宗麟德元年(664)王玄策第四次奉命出使印度时所刻。当时,唐朝与吐蕃的关系出现裂痕,碑铭意在颂扬大唐威德,警告吐蕃,并记录王玄策的出使功绩。这是迄今为止在西藏发现的年代最早的一通汉文碑铭,比大昭寺前的“舅甥会盟碑”要早165年,见证了王玄策的功绩。

历史没有告诉我们,时在印度的玄奘是否与王玄策有交集,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玄奘一定知晓王玄策的到来。当他得知唐太宗已经开始与戒日王朝建交时,开始构思他要写给唐太宗的奏章。离开时他还只是一个“偷渡僧”,此次归去,他肩负重任,必须得到唐太宗的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