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光

小学时光

1935年春,我生于浙东一户农家。彼时缺医少药,哥哥幼年夭折。我幼妹亦窒息于襁褓之中,只因蚕桑时节,母亲忙里忙外,采桑饲蚕,清理蚕箔,疏于育婴。1942年,我到了读书的年龄,在上海谋生的父亲刚过而立,初有建树。他花了20块大洋,雇人把我们母子俩带离家乡。一行三人从三界镇的曹娥江边出发,一路上乘乌篷、过旱海(沼泽地)、躲战乱,晓行夜宿,历尽困苦,现在不过四五小时的车程,那时竟花了一个星期。我们一家在沪上团聚。

父亲经营着一爿自行车行,店堂楼上和亭子间住着合伙人徐姓一家。我家蜷缩在三层阁楼,南北两面坡顶下分别放着父母的大床和我的小床,只有中间一块地方能挺直腰板,放了一张四方桌和几个凳子,朝南有气窗(上海人称“老虎窗”)。我就读于离家咫尺的弄堂小学——育光小学。三四十米长的弄堂里有几栋三层楼房连在一起。前面两栋改作小学,弄堂就是小学生们的操场,上体育课,列队、做操、跑步均在这方寸之地;这里也是学生课间玩皮球、踢毽子、跳绳的场所。印象中除了教师和学生外,住户很少在弄堂里穿梭。我上课的教室由厢房改建,长宽不成比例,课桌间走道狭窄,需侧身而过。教室布置得很温馨,墙上挂着励志的条幅:“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而优则仁仕”“学而时习之”等。我至今仍有印象。

1944年秋,我升入三年级,到了学外文的时候。可能与附近的日本宪兵营有关,学校让我们学日文。小小年纪,我们虽然对此没有剧烈的抗拒,但都怀有爱国心,有逆反心理。记得日文课死气沉沉,老师整节课反复领念“啊依乌爱噢,卡基呲呔托……”,味同嚼蜡,真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年下来,只会背五十音图。每逢考试,同学会开玩笑说:“滑得过去滑(上海话,与日语わたし谐音),滑勿过去勿要滑。”好在次年日本投降,四年级的外语课改学英语,从此我与英语结缘。

父亲做生意,特别重视珠算。放学后,别的功课他不在乎,但经常过问算术课,特别是珠算,要我天天练。学加法时,总要我从数字1开始,顺序地累计加到100,得总数5 050,连打三遍不错,才作罢。要我背诵公制换算十六两制的珠算口诀,如一退六二五[“一”表示十六两制的一两,“退”表示小数点(算盘上向右退一行),即十六两制的一两等于0.625公两],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童时记忆,至老不衰。每逢珠算课,瘪瘪的小书包外挂一个算盘(比书包长),晃荡着去上学。

在国文课上,常默生字,跟着老师大声朗读,轮流背诵五言或七言短诗。小学生谈不上主动积极的思维和情感活动,老师似乎也并不重视语文的熏陶感染作用,只要学生能读能写能背即可。在反复的诵读中,虽说审美的乐趣无多,但我多少受到一点熏陶。写字课与国文课分开,每逢上写字课,要携带笔墨纸砚,开始是描红,高年级才跟帖临摹。

到了五年级,父亲与两位合伙人分权、析股,开始独立经营一家自行车零件厂。工厂设在小弄堂内,一排三间。短短的弄堂走道兼车间,上方有挡雨板,为熊熊燃烧的炉子遮风挡雨,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原材料、待加工的半成品。有工人满头大汗,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左右前后在炉上转动着自行车车架,炉边的同伴在焊接经过加热的车架接头。地面被尖角嶙峋的铁器家什占满,路过此地要小心。底楼车间有车床、冲床和刨床以及钳工工作台,楼上是装配和包装间,车间之上是工人们安身的低矮的阁楼。我们一家住的是二层经翻修挑高后的三层阁楼。房屋系砖木结构,当冲床冲轧零件时,整个房子震感强烈。这是一个工厂区,有轧钢厂、铸造厂、电镀厂、玩具厂等。昼夜机声隆隆、人声鼎沸。

父亲工厂的大部分工人来自农村,有的与我沾亲带故,彼此混得很熟。课余时我也爬上阁楼,与他们一起听故事、唱越剧。工人们大多来自浙东,收音机一天到晚播放越剧,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之类的经典选段,我反复听,反复吟唱,唱词熟悉到几乎能背。猜谜语也是童年的一项益智活动,有的至今不忘,如:“‘字’字去了盖,不当‘子’字猜。”(谜底为“一”字)“一点一划长,一撇到东洋,廿一(上海话21日)去买油(‘由’),用嗒八只洋。”(谜底为“广”字)

父亲忙于厂务,负责生产、销售、工艺、设备及管理,除了姨夫协助财务,里外都是他在忙。他劳顿奔波于客户之间,沉潜市肆,每逢外销款到账,便急于进货,或购大米,或置换原材料,以应对物价飞涨,钱币贬值。母亲是半个炊事员,厂里30人的吃喝全由她采购。“三早抵一工”是她的口头禅,每日天蒙蒙亮,她就叫醒小徒弟一起到菜市场。提篮买菜回来后,又帮助炊事员淘米洗菜。双亲忙于原始的资本积累,无心也无力教育我辈。不过,但凡有小伙伴上门告状,万一遇到父亲,我总挨训。要是我申辩几句,他会说:“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久而久之,我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只求安然相处,从小便养成我性格上懦弱的一面。

童年的无拘无束,兴之所至,无所不及。捉蟋蟀,玩“叫咕咕”(关在竹篾做的小笼子里的蚱蜢),养蚕宝宝,喂小兔子和小白鼠,样样都尝试过。记得有年初秋的一天,我兴冲冲地穿着母亲刚织好的新毛衣,跟小伙伴到造币厂桥外的荒野捉蟋蟀。两人听着蟋蟀叫着,正在窃喜,蹲下来轻手轻脚地翻动草丛中的石块,忽然树丛旁窜出一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命令我把毛衣脱下,我稍有迟疑,那人亮出拳头,暴怒地喊叫:“快脱!不脱揍死你。”小伙伴吓得目瞪口呆,我见状只得忍痛把毛衣脱下,给了他。那回,蟋蟀没逮到,我穿着单薄的衣衫,怯生生地哭丧着脸回到家里,被母亲痛骂了一顿。在旧社会,在市郊结合部或偏僻处,抢夺小孩身上衣服的事时有发生,名曰“剥猪猡”。

现今,玉佛寺是沪上一大景点,外观为宋式两层宫殿式建筑,古朴庄严,中轴线上排列着天王殿、大雄宝殿、玉佛楼三重殿堂,东西两侧建有多处佛堂和斋堂等,入寺门票20元。玉佛寺与我家相距百余米,当时正门开在安远路(现改在江宁路),门前冷落鞍马稀,是我与小伙伴戏耍的可选场地之一。我们有一种玩法,如幼儿园里玩滑梯,先“噔噔噔”走上大雄宝殿的石阶,又迅即坐在石阶一侧的斜石板上,顺势滑下,如此上下往复,不厌其烦。寺内殿高院深,阴森森似有鬼气,孩童们敬畏和胆怯并存,一般不入殿堂;庙宇前后三进,利于捉迷藏,互相追逐,和尚见状必加劝阻。1949年以前,玉佛寺并非众信徒密集朝拜之地。我母亲信佛,但她总是舍近求远,每年大年初一带我到城隍庙去烧香拜佛,那里逢年过节人山人海,跟现时相差无几。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