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学活用
1966年5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十一中全会的召开,是“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的标志。这两次会议相继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和《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文革”期间,“政治挂帅”登峰造极,前所未有。讨论翻译标准,千条万条,政治标准第一条,翻译时“信”“达”“雅”的“信”,有人说是“拜倒在洋人脚下”,不能“信”了。谈翻译工作,要先谈毛主席著作学习情况,学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在“用”字上下功夫,要时时事事想想,说的、做的、想的是否符合毛主席思想和精神。当时思想的僵化、固化、形式化和片面化有日记为证。1966年8月18日,我的日记中记载了学习《反对本本主义》的体味:
出差苏锡常。未出门时脑子是空的,归来时已经不是空的了,带来了解决问题的各种必要材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主席的话,千真万确。特别是搞情报工作必须调查,必须亲自体察实情。
同年10月8日,我在“正确处理红专矛盾,以红带专”的专题学习后写道:
语录是他们的“护身符”,也应该是我的“护身符”,今后一定要随身带,就像戴眼镜一样。眼镜不戴看不清东西,不带语录则在思想上失却望远镜和显微镜,将不能及时解决因时因地因人而产生的问题。
10月17日,我检讨自己没有坚持天天学毛主席著作:
出差铜井、马鞍山。主席著作学得不正常、不系统、不踏实。平时生活规律受冲击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思想上不认真。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应该在越不利的情况下越坚持,才能学得更好。
有一种从众心理要不得,认为几个人出差,没有统一学《毛选》,也就作罢。贯彻“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花的时间多了些,其他事情(如出差)也花时间多了些。现在翻译积压起来,心里着急,有人催问,感到不好回答(不能老是说没有时间)。一定要把精神变物质,合理安排时间,包括用业余时间去做。干革命不分业余、业内。
当时的“活学活用”算一种牵强附会,凡事都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去观察问题、处理问题,特别是联系翻译实践时,我曾这样写道:
在翻译中,词汇可分生词、熟词两部分,但生词未必就是绝对的“生”,熟词也不一定“熟”,一词多义未必都掌握了,熟词的活用(如成语、转义等)也未必都“熟”。这就是生中有熟,熟中有生。结论:必须认真对待翻译时的词汇问题,才能由“生”变“熟”,“熟”中免“生”。不断提高翻译水平,必须按主席的指示去做。生熟是矛盾的统一,诚实和谦逊才能使矛盾向好的方向转化,即由生变熟。
肇始于文教系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点燃了研究所职工的“文革”热情。1966年10月,所里“批判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字报铺天盖地。11月起,有色冶金研究室、钢铁研究室、采矿研究室、选矿研究室、金相实验室、情报资料室、分析室等相继成立革命战斗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场触及单位前途和命运的战斗正在到来。
各科室和研究室的战斗队取名各异,但源自一宗——《毛泽东选集》,如“三个臭皮匠”“千钧棒”“铁扫帚”“风雷激”之类。大家表决心、立誓言、抛材料、揭弊端。我被推举为情报资料室战斗队队长,11月中旬代表情报资料室参加了“文革”联络组第一次会议。当时写下感言:
抓革命,促生产。促使思想革命化,特别要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关键时刻站稳脚跟,发挥“文革” 联络员的作用,与同志们一起进行斗争,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考验自己。打掉一个“怕”字,勇敢地站出来。不要怕今后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阻力和恶果,要在斗争中学会斗争,达到革命胜利而后快。
“文革”战斗队联络组是研究所群众的自发组织。在原行政机构瘫痪后,它实际上是协调所内开展运动的领导班子。它筹备了1966年末全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大会责令所领导对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作深刻检查。会议盛况于1967年1月2日补记如下:
逝去的一年是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声浪中结束的。从29日9时至次日下午6时,通宵达旦,群情振奋。在歌颂心中不落的红太阳“东方红”的嘹亮歌声中、在全体人员的一汪汪泪水中结束。这是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激之泪,是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控诉之泪。在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动路线切齿痛恨的泪水中,研究所的同志们结束了战斗的一天——也可说结束了这充满斗争的一年,我们永远记得这一天。我感到对毛主席的感情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之前我对反动路线的危害性、残酷性认识不够(与我不整人也不被人整的处境有关),现在对之也确实痛恨起来了。
“文革”伊始,领袖的召唤,群情的振奋,在声势浩大的革命浪潮的裹挟下,人人情绪高涨,个个摩拳擦掌。运动一浪高过一浪,从“批判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到1967年“一月风暴”,从省市夺权到各单位夺权,层层批斗“走资派”,从文攻到武斗……
随着运动的展开,不同派别的群众组织内战打响,且越演越烈。血统论破壳而出,威震一时,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对于家庭出身,我一向背着包袱,也有自知之明,反复检查,不断自责,但总觉无助,当时我曾有记录:
由于党的教育,我的立场观点逐渐向革命方向转变,旧思想不断荡涤。目睹街上的革命风暴,我从内心欢呼、拥护,欢欣鼓舞。看到资本家被斗、游街,自然联想到父亲。父亲如果是反动的、有民愤的,那就理该如此,如果还有接受改造的诚意,那也不会遭此境遇。在“一斗二批”中,资产阶级是直接对象之一,除了被打倒的地主阶级以外,资产阶级身上集中着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他们有罪恶的剥削行为。于是,我就给家里写信……
我生来胆小怕事。“文革”初期,人心浮动,满以为是在追求正确路线,自觉、自在、自强,跟着运动跑,但也因背负家庭出身的包袱,每每落入无所适从的境地,越来越感到运动已不适合自己。1967年的三四月,我退出全所战斗队联络组(在“一月风暴”夺权后,实际掌控研究所行政事务的组织),与“文革”渐行渐远,在混沌的社会环境中,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
(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