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工科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个人思想的进步要求超越家庭情感的篱栅,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一心想早日摆脱家庭的羁绊,自食其力。于是,1951年初中毕业后,我考入享受人民助学金的高级职业学校(中专),当时报考者众,尤其是家庭经济拮据者,甚至有同学读过高一再考的。助学金每人每月约12元,去掉9元伙食费,尚可支付书费和零星开支,住宿全免。学校在复兴中路,当时与我家仅两个路口之遥,步行不过10分钟,空间间隔甚短,但我与家庭的情感距离远,愿意住校,参加集体活动,更愿与同学分享情感。
中专的课程,理论与实践并重,我在学会知识和技能的同时,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每年有实践课,第一年以手工劳作为主,翻砂(学名“铸造”)、打铁(学名“锻造”)、钳工等是体验式的,铁钳重锤,手脑并用,课时不多,让学子们体悟工匠技能之不易。第二学年主要学习车床、刨床、钻床等机器,让学子们了解近代工业革命的代表性机械,即使在进入自动化、信息化、数字化时代的今天,其原理,甚至制式依然单独地或组合地在起作用。第三学年是到相关的工厂实习,实践课的作业环境与我暗相投合。我本生活在沪西工厂区,听着“隆隆”的机声长大,每日穿梭于破铜烂铁之间,加上父亲的工匠出身,我的血液中或有工匠的基因在流淌。无论手工劳作或机器作业,我虽乐于触摸,于手脑间找平衡,但往往志锐气短,心余力拙,看似容易的作业,双手不听使唤,很难拿捏分寸。上实践课有体能上的消耗,然新异生趣,身心愉快。
基础课和专业课十分密集,知识面又广,让学子们绞尽脑汁。第一年的基础课包括大代数、三角函数、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微积分、制造工艺学等;除高中课程之外,还有部分大学课程。第二年是基础技术课,包括工程制图、应用力学、材料力学、热力学、金属学、机械零件、金相和热处理等。第三年侧重专业课,包括热工学、机械设计、锅炉学、工业企业管理等,还要做毕业设计。彼时,中专没有统一教材,大部分使用大学课本,我们学起来不免像在生吞活剥,有的课程似过眼云烟,不过基干部分尚能究其原委,多少能取其精华。我对数学课饶有兴趣,对速算法情有独钟,花时间去求证、运算、论证,并写成文章,投递期刊,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开始时自鸣得意,后来知道这类文章属“下里巴人”,数学研究中的末流。不过,就我而言,独立的专题研究由此发轫。
1952年1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立即限期发动群众开展“三反”斗争的指示》。“三反”指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严重犯罪分子依法严惩。最典型的例子是判处大贪污犯、原中共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和原中共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死刑。在“三反”运动中,暴露出大量的贪污盗窃现象,与社会上不法资本家的行贿、偷税漏税、偷工减料、盗骗国家财产、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毒”行为密切相联。为此,同年1月26日,中共中央又发出《关于在城市中限期展开大规模的坚决彻底的“五反”斗争的指示》。
是年4月中旬,有工作组进驻父亲的工厂开展“五反”运动。工作组与学校联系,让我离校一星期协助工作。出于青年团员的政治责任和工作组、党团组织对我的信任,我回到家中,积极说服父亲交代违法行为。父亲的工厂是中小型自行车零件制造厂,与私商业务频繁,虽与“五反”中盗骗国家财产、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之类的恶行不沾边,但彼时财会制度不全,加上资本家唯利是图的本质,偷税、漏税现象普遍存在。我的工作重点是以亲情疏道义,按要求理清账目,查明偷税、漏税的类目和细节,一一罗列,精确计算,其中多有销售记录与入账不符、成本核算等问题。父亲认清形势,在事实面前心悦诚服,承认错误,放下包袱,最后我帮他写了检讨。我在工作中常与工作组成员及工会组织沟通,得到他们的指导,经考核,他们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一星期后,事毕返校,师生们的鼓励和祝贺令我受宠若惊,其热烈程度至今我仍历历在目。五四临近,团组织向我颁发了奖章。4月27日,我向全校做了参与“五反”运动的报告。报告后同学们纷纷递来纸条,有赞誉的、感佩的,现摘录数条如下:
你响应了祖国的号召,站稳了爱国青年的立场,向家庭进行了工作,得到了胜利,是我们全校同学光辉的榜样。
你光荣地接受了“五反”斗争的考验,完成党、团交给的任务。听了报告,我非常感动。
你处理家庭问题时立场非常正确,你经过实际的考验与斗争,是一个光荣的、优秀的青年团员。你的胜利鼓舞了我们参与“五反”斗争的决心。
我们二人也是工商户子弟,我们向你保证,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学习你好的榜样,来完成今天祖国交给我们的“五反”任务。
我俨然成为运动的标杆,诚惶诚恐。本来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不经意间却滑入了运动设定的轨道。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时期,一切以是否有利于阶级斗争为准绳。
运动把私营工商户分为守法户、基本守法户、半守法半违法户、严重违法户、完全违法户5类进行定案处理。据运动后期统计:全国守法户占总户数的10%~15%,基本守法户占50%~60%,半守法半违法户占20%~30%,严重违法户约占4%,完全违法户约占1%。父亲被认定为基本守法户。
海涛般汹涌激荡的运动过后,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好学、好动、好合群。在繁重的学习任务间隙,为了减压,班上自发组织篮球队。我是篮球队主力边锋,除了参加学校组织的比赛外,我们班级篮球队常与工厂球队交锋,既锻炼身体,也增加阅历。我与队友曾几次到上海的一个宰牛厂打球,在那里,牛随敞篷车徐徐进厂,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知死期来临,竟号啕大哭,哭声凄厉。我们还到大隆机器厂打球,跟工人打成一片。班上自组民乐队,三五成群,吹拉弹唱,弱管轻丝,吹口琴、拉胡琴、吹笛子,样样不精,音无声调,唱无腔曲,只管自娱自乐。
当时的上海市体育馆是旧时留下的设施(原法租界的板球场),与我就读的学校近在咫尺。当时市内甚至国内的重大赛事和活动都在这个场馆举行,单边看台,能容纳3 000人。就在这里,我们欣赏了乒乓球顶峰对决,聆听过周小燕、周碧珍的独唱音乐会,瞎子阿炳(华彦钧)的二胡独奏《二泉印月》,也看过全国篮球总决赛……我们总是买每张一角的便宜票,坐在三层看台,从十余米的高处聚精会神地猫着腰俯视,看得津津有味。
少年方梦之
中专的三年是塑造我人生底色的重要阶段,人生观的形成、专业知识的吸纳、社会工作的历练、同窗的友爱、博观约取的领悟,统统压缩在这最为宝贵的三年内。不过,彼时我对于世道的炎凉悲欢、人生的甜酸苦辣尚未有充分的、切身的体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