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好外语
1956年,苏共二十大的召开为中苏关系埋下嫌隙。至此,两国的“蜜月期”已过,逐渐交恶。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1957年“反右”后,俄语专业需求降温,大连外语专科学校俄语助教进修班停办,学员通向俄语助教之路被堵,按高职、高专的专业分配工作。
人生开始又一次转折。我们学校属第一机械工业部,绝大部分同学都分在一机部所属单位。只有我等学过锅炉制造专业的11位同学(其中包括助教进修班的3位同学)莫名其妙地被分配到山东省供销合作总社。(当时分配工作强调专业对口,我们这批同学两三年后陆续被调出供销合作社系统。这是后话。)人到济南,住进总社招待所,等待二次分配:落实到总社所属的具体单位。在招待所里待了半月有余,无所事事,很是不爽,人人急于早日到岗,急切地想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终于等来了再分配,我与黄姓同学分在济南,其余在齐鲁大地四散——分配到淄博、潍坊、聊城等地有较大锅炉设备的烤烟厂、棉纺厂、食品加工厂当技术员。我到济南郊外一家新建的半自动化的古棉加工厂当技术员,开始在一位老工程师的指导下工作,主要负责一台大型卧式锅炉的运行和全厂机械设备的维修。该厂有自动漂洗、消毒、烘干以及棉加工、包装等设备。多道工序需要蒸汽加热,锅炉是重要的设备之一。可是,我们学的是电站锅炉制造,属机械类,与锅炉的运行管理委实不同。为此,进厂不久,我们这批同学又集中到潍坊发电厂学习水处理,因为水质是锅炉运行要掌控的主要指标。
由于设计上的原因,工厂设备衔接不善,运输带经常卡壳,停停开开,运行失常。我只得绘图制器、更换零件,做些拾遗补漏的工作。我虽有初出茅庐做好工作的憧憬和冲动,但凭一己之力,似乎难以改观,工作不温不火,时有闲暇。1958年初,有过一个“除四害讲卫生”的群众运动。“四害”起先是蚊子、苍蝇、老鼠和麻雀。其中老鼠、麻雀被认为是损毁粮食、妨害生产的大敌。厂区靠近京沪线,有一阵停产除“四害”,办公室干部整天手拿竹竿,到铁路沿线的电线杆旁赶麻雀。工人们有的爬上车间屋顶,声嘶力竭地对空吆喝;也有的在空地上敲锣,为的是不让麻雀停下来,直到它筋疲力尽掉下来摔死。群众运动消灭了不少麻雀,但是麻雀是蝗虫的天敌,麻雀少了,第二年,蝗虫满天飞,粮食减产,自然灾害由此开始。后来,有人论证麻雀是益鸟,文件上“打麻雀”改为“灭臭虫”。自然界生物与生物、种群与种群之间需要维持生态平衡,这是自然生态的一种理想状态,破坏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和和谐关系,人类将自食其果。
劳作之余,我赓续旧好,苦心孤诣学习了三年多的俄语仍然纠扰我于梦魂之际,挥之不去。我休息日常去大明湖畔山东省图书馆阅读外文报刊,那里的建筑苍古沉雄,气格典雅,四围静谧,外文阅览室读者寥寥,是遁世避俗的好去处。我在不经意间发现一本俄文版的《双座自行车》,感到新异,试译了几页,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寄给人民体育出版社,推荐出版。过不多久,回函来了,同意翻译出版,但向我推荐一位在体委任职的翻译为合作者,两人各翻译一半。我见信后始有不快,转而想,有50%的机会也算是好事一桩。刚刚踏入社会,就遇到此类人情世故的羁绊。
我选择《双座自行车》是出于一种怀旧情结。自行车伴我长大,十岁骑车,七旬告停(因骑车摔跤,脚踝骨折),前后一甲子。儿时父亲经营自行车商店,后开自行车零件厂,自行车于我形影不离,是我的代步工具。此选题新奇独特,很值得向国人做一番介绍。
在国外,部分景点可以看到双座自行车,多为成对的情人骑在水旁沿岸的小路上观光揽胜。数十年前,成双结对地骑同一辆车,进入山川、田野,领受大自然的风光,在欧美和苏联一度成为时尚。一些赛车手甚至双人掌车,进行越野比赛。双座车有多种型号,主要是双座的前后系列,也有双座并排的;其中有山地车、赛车、情侣车等。粗犷、野烈成为国外自行车爱好者的一种追求。一对情侣,无论年轻人或老年人,出双入对,慢悠悠地同步踩着链轮,谈笑风生,鸳鸯蝴蝶般的惬意,这是人人艳羡的。
与一个素不相识者合译,我译上半部分,他译下半部分。我大约花了三四个月的业余时间,心无旁骛,译了约莫10万字,将一厚叠稿纸寄往北京(过了一年有余,于1959年出版)。这是我译书的首秀。
译书刚罢,已来到1958年三四月份。波澜壮阔、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群众运动席卷而来。我是厂里唯一正统的技术员,小高炉的设计、施工、运行等主要技术工作落在我的身上,我里外忙得不亦乐乎。厂外开会,向兄弟单位学习取经;厂内和工人“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解决现场的问题。披星戴月,夜以继日,一切为了在短时期内年产量赶超英国1 070万吨的目标而战,人人受“大跃进”精神所鼓舞。(详见《大炼钢铁》篇)
大约一年时间,“大炼钢铁”的飓风刮过去了,小高炉偃旗息鼓,工作又清闲了。1959年我回沪欢度春节后,山东省交通厅红专学院俄语班找我去授课,每周两个晚上,学员大多是交通厅下属单位的技术人员。首次业余兼职与我执着于外语的心理需求相弥合,这也是我平生教学工作的开端。
只要有闲隙,弯弯曲曲的外文字母就会像寄生虫一样爬上我的心头。或信手翻书,或凝神沉思,思接往昔,信手涂鸦,心灵为之富赡。1959年《前哨》第2期发表了拙文《我的苏联老师》,这篇文章表达了我对老师的感恩,也是对校园生活的回眸。工作已一年多,还不能摆脱那时那景那情。这是我在省级文艺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
我向在大连造船厂技术科工作的同学求助,问他有没有可供翻译的材料。果然不失所望,同学寄来了俄文版《船用蒸汽锅炉的自动控制》一书,正中下怀,奉如珍宝。锅炉制造是我中专的专业,内容熟悉,文字也驾轻就熟。此书原定由船厂技术科一位工程师翻译,由人民交通出版社出版。因他要务缠身,不得分心。由我接手,他可为译文做技术校对。出版之道已经铺就,只待我慎施笔墨,曲传其意。
彼时两人一间宿舍,另一位同事家在市区,经常回家。晚饭后,我“关起门来成一统”,铺开稿子,打开词典,遨游在两国文字之间,句比字栉、揆情度理,感到一种精神享受。搞科技翻译,对于一个既懂外文又通专业的人而言,事半功倍,文内如遇梗阻,还有工程图可以查考和印证。记得我当时只用《俄汉机械工业字典》和《俄汉大词典》两种词典,也没有别的参考书,一鼓作气,径直疾书,日获千字。不足半年时间,十几万字的译稿,经过校对、誊清,酌加润改,交了出去。
1960年5月,《船用蒸汽锅炉的自动控制》一书按计划由人民交通出版社出版,得稿酬340余元(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得此巨款,不知何用。成家不久,没有负担,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竟用此款买了一架当时最低价的进口照相机(尚无国产的)。彼时,爱克发胶卷每卷5.5元(作为对比,油条0.04元/根),加上冲洗底片和添印照片,玩一次至少得10元,该是高消费了。比起现时手机拍照的便捷、省时、高效,当时玩照相机简直是“劳民伤财”。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