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修”檄文

“批修”檄文

“文革”已过三年,轰轰烈烈、冲冲杀杀的大规模动乱局面有所回落。所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所领导一一恢复工作,科研工作逐步走上正轨。不过,大家除了“雷打不动”地天天读毛主席著作之外,工作热情总不如前,人心涣散,就像已经超过极限松弛下来的弹簧那样,恢复不了原来的张力,创造、奋发的热忱似乎被磨去了一截。由于上级机关尚处瘫痪状态,中断了自上而下的研究课题,光顾情报室的科研人员锐减,我们几个翻译忙闲不均。

下了班,男人们沉迷于打牌、搓麻将;女士们打毛衣、忙家务。我除了兴之所至,看点闲书,跟着室友敲敲打打,钻眼打孔,自造煤油炉(曾一时流行);或重拾年少时把玩矿石机、电子管收音机的乐趣,到零杂市场上淘各种电阻、电容之类的小零件,对着线路图,学装半导体和集成电路(当时市面上收音机紧缺)。逢出差或探亲到上海,我会做些小家什、修沙发椅,甚至画线裁服装,干点动脑筋、排解体力、省钱又实用的活。

1969年3月,苏联军队多次入侵黑龙江省珍宝岛地区,制造了严重的流血事件。我边防部队被迫还击。事件激起全国愤慨,大敌当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一段时间内,各单位开始集中学习中共中央对苏共中央的“九评”,“批修”成为主战场,举国上下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文化大革命”运动暂搁一边。这时,我有过一阵“批修”的冲动。

读书是我不变的喜好,读书欲激发写作欲。我关注当时苏联的体制变化,时见俄文技术性专业杂志上有一些简短报道透露出蛛丝马迹,反映当时苏联科研机构的转型及变化;偶遇英文专业期刊有同类消息,就摘译原文的一些例子,根据当时的观点,作为参与“批修”活动的一种方式,写了一篇题为《“苏修”科学技术的衰落》的万字长文。文章分五个部分,分别为:“苏修” 叛徒篡政,反动权威掌权;特权阶层得利,劳动人民受难;掠夺的工具,侵略的手段;乞怜的手腕,勾结的门径;利润原则畅通,科技进步受阻。文章以“命题+观点+例子”的方式展开,引用的句例来自俄文《采矿杂志》(Горный журнал)、《化学工业》(Химическая промышленность)、《有色金属》(Цветныеметаллы)、英文《金属处理》(Metal Treatment)等杂志。7月末,我投稿到《人民日报》国际部。不料,约莫过了十天,国际部负责人亲自登门论稿。8月的一天下午,革委会主任(前所长)突然打电话通知我立即去他的办公室,我茫然不知何事降临。三步两脚跨进主任办公室,但见一白面书生与他相对而坐。见我在他俩之间坐定,主任对来客做了介绍。我乘机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五十上下,五短身材,四方脸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皮肤白皙,上着雪白“的确凉”(涤纶)短袖衫,下穿挺括的浅黄色长裤,足蹬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一派夏日盛装。我当即闪过一念:与四人帮提倡的高大粗壮的英雄形象相比,这人当属另类。

来者显要而高贵,偶见报载陪同领导人接见外宾。这次南下,风尘仆仆,自称顺道来所组稿,可见我的“批修”檄文非同寻常。他说全民“批修”情绪高涨,来稿铺天盖地,科技领域虽不是主战场,但科技是为政治服务的,也是苏联修正主义的领地之一。言谈中肯定拙文选题有特色。他嘱咐我们修改文章,立论要拔高,批判需加强,实例可减少,提出要按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的口径来写。他要求革委会负责组织好这篇稿子,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临走前他撂下即将刊发的《人民日报》社论《当代的新沙皇》(当时名)的打印稿,要我们学习、参照,并嘱尽快完成修改稿寄京。他来去匆匆,返京后两三天又来信催稿,说:“尽可能在(9月)20日前后寄来我部。”还说“由于时间较紧,因此我们在一起讨论文章提纲还不够充分。要求你们多翻阅些报刊材料”。

1975年《人民日报》国际部催稿信

对此,革委会领导不敢怠慢,立即指派了两位政治觉悟高的党团员协助我摘抄报刊资料,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把当年的主要报刊都翻遍了,各自摘满一本资料,交给我。我又花了三天(其中万字手稿的誊清需一天)。修改稿按要求的日期完成,按两报一刊的腔调修改,增加大段引文,删削实例,只觉调门更高,套话、套语更多,文字干瘪,内容枯燥,偏离了我自发写稿的初衷。文章经革委会主任审核,署名研究所革委会宣传组,文末注“方梦之执笔”,寄了出去。我在给编者的信中不得不自谦一番:“我们感到本文题意深邃,涉及面广,材料丰富,在取材、立意、批判、评论等方面总觉尚不尽善。本文虽经几次讨论修改,但限于我们的政治水平和思想水平,错误疏漏之处一定存在。请编者多加指正。”文稿准时在9月20日那天发出。此后,如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批修”檄文无果而终。回想起来,当时书生气十足,用学术态度来对待政治问题,参阅外刊,分类条贯,备证细心,试图以实例来论证修正主义的倒行逆施、没落和失败。“文革”中一篇文章改变一生命运的故事俯拾皆是。幸好,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无有后患。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