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炼钢铁
1958年初,毛泽东主席“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个东西,就什么都好办了”的洪钟般的话音响彻云霄,“大跃进”的号角已经吹响,时代的风暴即将来临。到了三四月份,“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迅即点燃,呈燎原之势,声势浩大。到处砸锅献铁,伐木烧炭,开山取矿。命运之神将我抛向工厂附近杂草丛生的一块荒地,让我筹建炼铁车间。我被卷入了“大炼钢铁”的洪流,委以重任。外语无用,我中专学的机械工程倒是适逢其时,大显神通。由我设计、建造的一座三层楼高的小高炉拔地而起。
我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又受波澜壮阔、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群众运动的场景所感染,对当时我国钢的年产量在短时期内赶超英国1 070万吨的目标满怀信心,立志为实现这一宏伟的政治目标而奋斗。工作初期,一无所知,为了筹建小高炉,白天我随身带本本,骑车穿梭于城南墙北,到已在出铁的土高炉现场考察、取经,记录别人的点滴经验,或对管路、线路和设备构件作现场速写。晚上则沉溺于炼铁理论和知识的海洋,充实脑中的一片空白。虽然自知对炼铁技术和设备浑浑沌沌,但是“大跃进”的号角一经吹响,任何彷徨和犹豫都会被汹涌澎湃的潮流所淹没,我只得临阵磨枪,干中学、学中干。
时不我待,在略懂皮毛、稍有见识之后,我就着手画草图、选材料、添设备、忙施工了。当时小高炉没有定型设计,从炉子容量、炉型到各种辅助设施,各显神通,也算应了当时的口号“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大炼钢铁”运动来势凶猛。几个月内,全国各地小高炉星罗棋布,机关大院炉火熠熠,厂区周边炉火熊熊,铁路沿线炉火冲天——殊不知这是一场能源和资源的大浪费。
一时间“共产风”席卷全国。人们都有一颗纯洁的心,在工作中心怀坦荡、无私奉献,一种美好的社会风尚熠熠生辉。凡遇技术难题,手持单位介绍信,随时可以向别的企业口头咨询或去实地考察,对方一般都具实以告,并不顾忌在生产上或经济上会带来什么损失,人们那时根本不知专利和知识产权为何物,“市场经济”一说更是闻所未闻。遇到我们自己做不了的零件,只要画出图纸,请相邻的机械厂代加工。在压倒一切的“以钢为纲” 的政治目标下,全民同舟共济,有难共当。这样,筹建过程中的难题一一迎刃而解。
当年3月,我们边设计,边采购,边加工;4月,边施工,边安装;不多日,一座三层楼高的小高炉拔地而起;5月,开始烘炉、点火、装料……红彤彤的铁水像一条火龙一样奔流而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试运行,土高炉生产稳定,焦比、有效容积利用系数等技术经济指标都还算理想(准确地说,只是浪费能量相对少一点)。消息传出,区里要我们准备书面材料,以便在现场经验交流会上做介绍(当时,哪里有经验值得介绍,就在哪里开现场会)。一场群众运动,领导层层指导、日日检查,搞评比,出简报,经验交流会不断。算我幸运,一次区的现场经验交流会竟围着我设计的炉子召开。至今回忆起来,我依然诚惶诚恐:没有学过冶金原理和高炉设计的我,竟然“瞎猫碰着死老鼠”,设计了一台利用系数略高、焦比略低的炉子,为有关领导瞩目。这是通过走访、调研,在炉型、设备和工艺方面汲取其他小高炉优点的基础上设计的。我一面按上级要求整理材料,一面突发异想:与其单一介绍一个炉子的局部经验,还不如汇总我两三个月实地考察所得,把我对炼铁技术的初步认识加以系统化、条理化。于是,编写一本小书的想法在我脑中涌动。5月末的一天,我如约到山东人民出版社工业编辑室晤谈,受到两位编辑的热情接待。岂料,选题正中他们意向,他们不顾我学术背景的空白和工作经验的欠缺,也没有要求我提供样稿,当即一锤定音,要我以最快速度拿出书稿。
我把写书的喜悦深深地埋在心里,生怕有人窥见,说我走“白专”道路(对知识分子来说,当时戴“白专”帽子者属另类)。白天和晚上与工人“三同”,焚膏继晷,夜以继日,解决现场需要解决的问题。待到深夜,关起门来,拿出本本,铺开稿子,干起了“爬格子”的营生。我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写书的心迹,在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埋头写书无疑是一种罪过。写作过程中,虽然未能彻底弄懂冶金过程的深奥义理,但对其基本原理必须贯通于心,并在书中予以铺陈。为此,只得利用有限的休息日泡在大明湖畔的山东省图书馆,加以恶补。当时,具体材料还算容易收集,缺什么可开介绍信到有关单位去学习了解。我边干边学,边学边写,利用开会和工作之便向行家当面请教。约莫过了两个月,我将几万字的书稿加上一批用于施工的工程图,欣欣然交到出版社。在这“火红的年代”,任何地方、任何单位都以“大跃进”的速度工作着。编辑、审稿、排版(手工捡字)、制图、校对、印刷,总共只花了不足100天的时间,手写的文字就变成了铅字——这种速度与今天计算机时代的速度相比并不逊色。我的处女作《土法炼铁》小册子于1958年10月初问世。
在那个强调苦干、实干、大干,无视读书、写书、用书的年代,《土法炼铁》的出版甚至让我有一种负罪感。我硬着头皮,手拿两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样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厂长室,给两位工农出身的厂长送书,并向他们汇报写书的过程和出版情况。他们翻着书,特别是看到本厂小高炉的熟悉的结构图和施工图时,面露喜色,一位厂长兴奋地说:“总结总结有好处,让大家懂点炼铁的道理。”并鼓励我要与工人师傅打成一片。总算没有挨领导批评,我很满足。
方梦之的处女作
不过,好景不长,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星罗棋布的土高炉偃旗息鼓,耗损大量资源的土法炼铁很快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土高炉熄火之日,正是改变我命运之时,我随即跌入了人生的低谷:到矿山劳动,烧大炉,当办事员,任夜校教师。时处三年自然灾害,生活的磨难可以承受,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却令人惆怅,好在希望和憧憬还在,信心与毅力尚存,人在矿山,劳务之余,我学外语、做翻译从未间断。几经转折,我来到冶金研究所技术情报室任职,重新回到外语世界的乐趣中。是土法炼铁成全了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以炼铁为起点,走向国外冶金技术信息的翻译、编辑和研究工作。自此,我与翻译结下不解之缘。我搞翻译、教翻译、主编翻译期刊,直至研究翻译。
(初稿以《我的第一本书》为名发表于《上海科技报》1991年4月17日,2013年7月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