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北上
1954年,我在上海动力机器制造学校(1996年与华东工业大学合并组建上海理工大学)三年学习届满,班上40余人大部分被分配到大型国企。私愿是继续学业。天遂人愿,毕业前夕,大连外语专科学校(当时国内无四年制外语学院,1958年后才陆续升格为学院,后并入大连师范专科学校,现发展为辽宁师范大学)有老师来沪查档、面试,招录调干生(彼时技术人才紧缺,应届中专生不允许考大学)。我班仅二人有此幸运,保送入学,享最低的调干待遇,我忝列其中。不过,大部分同学当时急于就业,不屑于继续求学。
是年8月下旬的一个清晨,上海几所学校北上的同学,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节车厢,带着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从上海站出发了。这是一趟目的地为天津的慢车,车轮慢悠悠地辗压着路轨,逢站必停,遇车必让。好在青年人意气风发,欢语笑声在车厢里飞扬,不觉时间流淌。车过丹阳,速度慢了下来,渐见窗外一片汪洋。
这年的夏秋之交,长江中下游和淮河地区遭受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且梅雨连绵,淅淅沥沥地下了五十天,比常年多了一个月,内河和外江的水位暴涨,江港堤坝长期泡在水中,一触即溃。洪峰来势之猛,水位之高,汛期之长,灾区范围之广,均为历史记录所罕见。
车近镇江,慢得好像开不动了。但见大水没过路基,行人在轨道边的小路上跟火车相向而行,车速与步速相差无几。车在镇江站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直至傍晚才缓缓启动,向南京进发。车至下关轮渡口,天色漆黑。经过十多个小时车厢的摇晃和无数次急刹又启动的频繁振撞,清晨还精神抖擞的学生已显疲惫,在昏暗的车灯下东倒西歪地打盹或闭目养神,任凭火车三节一组地解体后被拖入轮渡。火车轮渡由下关至浦口,然后又一组一组地按原来的序列拼装起来。火车时停时开,至蚌埠已是第二天的拂晓。再往北,又见一片汪洋,远处星星点点的黑色屋顶和绿色树梢露出水面。不难想象,水下原是鳞次栉比、人声鼎沸的村庄。近处,尚见零落的门板和零星杂物在顺水漂移。火车在被洪水浸淹的路基上缓行,仿若小船漂荡在大海中。因路基高程不足,沿途有工人在铺石垫轨。这一停又是数个小时。车过兖州,方见绿油油的庄稼和树木。夜幕又快降临,我在车上迎来了第二个长夜。疲惫地度过两天一夜的同学们,睡意已浓,都想躺下。满员的车厢,长凳上只能躺一位,另两位只得用报纸铺地,屈尊睡在长椅底下或走道上;更有个别同学不顾劝阻,爬上行李架睡觉,如此形成上中下三层铺位的怪异现象。饥不择食,困不择铺,我在火车的长凳下熬过一夜。终于,第三天早晨我们到达终点天津站。
同学结伴到狗不理包子铺吃早点,再到市区游逛。在津逗留三四个小时后,中午转车至大连。出站时已是第四天的下午了,我坐上学校接应的汽车,从上海到大连,全程竟花了四天三夜。学校坐落在山脚下,爬上山顶,湛蓝的海水和海岸线尽收眼底。学校的一侧是苹果园,另侧挨着苏军家属宿舍(当时苏军还据守大连),大约有四五十栋小别墅。平时师生出入校园,既可走大路,也可穿过苏军家属区走小路。环境对学习俄语特别有利,我同苏联人,特别是与苏联孩童交流十分随意。
一年级的课程有俄语语法、精读、中共党史、汉语、体育等。精读课每周一至周六早晨各两节,由在大连工作的苏联专家或军官夫人任教,她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政治素质。一年级俄语老师叫涅格加叶娃,三十来岁,圆脸,一对蓝色的眼珠,像晴空万里,她嘴角总挂着微笑,善良、厚道、热情、开朗。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一夜的鹅毛大雪,大地银装素裹,积雪没膝。市内公交停了,校车也不能接老师上课了。校方宣布停课自修。上课铃响过,教室里只听得钢笔的“沙沙”声和默读时断续的“嘘嘘”声。……突然,教室门被打开了,踉跄着走进一个头戴墨绿头巾、脚穿高筒靴、手拿刚脱下雨衣的人。她呼吸喘急、满脸红光,额上和鼻梁上有水珠点点,分不清是急于赶路沁出的汗水还是雪花遇热融化的水珠——这就是涅格加叶娃老师。大家情不自禁、争先恐后地问候她。但她摆摆手,急切地说:“同学们好,大家坐下,马上上课!”她看了看表,略带歉意地补充道:“八点半了,晚了半小时。”涅格加叶娃老师课上要求严格,课后慈祥体贴,是同学们喜欢的老师之一。但涅格加叶娃老师只教了一年,因苏军撤离而随军回国了。这年,我们的汉语语法课本是吕叔湘、朱德熙的新作,对我很有吸引力。上课的老师从北大中文系刚毕业,与我同乡,普通话中带一口绍兴乡音。他学问奥赜,但初上教坛,言辞刻板,板书龙飞凤舞,令人不爽。
日月如梭,新异、求进的大学一年级就这样轻松而过,迎来的将是一场空前的政治运动。1955年五六月间,《人民日报》分三次发表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然后,这些材料汇编成册,成为开展运动学习的材料。是年,我们的暑假在“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中度过。
运动中没有课业负担,闲暇时间多,同学间接触的机会也多。我对梅同学产生了朦胧的情感,她学习成绩好,作业常被任课老师示范;政治思想好,是班上团支部组织委员。长得可人,圆脸短发,面颊白里透红像个苹果,文静俊秀,笑容可掬。她的人品和形象吸引着我。暑天,午后有较长一段休息时间,我们有时交流思想,漫谈运动的心得体味。为投其所好,我用开水把西红柿烫过,去皮,切块,用白糖拌匀,给她吃。如此这般,开始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转眼到了大二,主课有语法(详解)、精读、翻译、工业俄语、联共(布)党史等。简明语法在大一上学期我们已上过一轮,我对其已有了基本概念。第二轮上语法详解,共三册,从头开始学习,一个学年。俄语有三性(阴性、阳性、中性)六格,时体态式,复杂多变,是印欧语系中保留古代形态变化较多的语言之一,我在学有精进之后,进一步研究,确有初窥堂奥之感。在精读课上开始更多地接触俄国经典作家的作品。几门课中,翻译老师的教学法最具特色:他上课随身带一卷纸,每张大纸写一个例句,中外文上下分列,白底黑字,在重要词语底下或画线,或用红笔标示。纸卷挂在黑板中央,老师用当时盛行的语法翻译法逐词逐句讲解,像翻年历一样,逐一打开纸。这可说是现代PPT的原始形态,无非现代的页面做得更精美。它的优点在于老师讲解要点的同时,还可在纸卷的两旁板书,做补充。20世纪50年代,篇章语言学尚未诞生,语法只到句子层面,翻译自然以句子为本。两堂课围绕一种基本翻译技巧或方法进行讲解,教师理明义精,启悟学子;学生于黑板上练习和讨论,不断领悟翻译的真谛。
在大连外专的头两年,我一直当学生会干部,负责宣传,主持每周一期的黑板报(相当于现在的校报)。组稿、审稿、改稿、编排占满我课余的大部分时间,我的编辑生涯由此发轫。两大块黑板迎面矗立在教学大楼门厅正中,师生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至今我手头还保留一份1955年上学期的工作总结:总共出版23期,基本内容是配合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和各项中心活动。栏目包括“政治时事”“中苏友谊”“专业认识”“节约粮食”“争当‘三好生’”“劳卫制体育锻炼”“批评与表扬”“学习经验点滴”“图书介绍”“问题讨论”等。逢节假日出专刊,如《国庆专刊》《“一二·九”20周年专刊》《元旦专刊》等,体裁包括诗歌、小品、访谈、书评,加上插画和美工,图文并茂,全部工作由编委会下设的编辑组、通讯组、美工组和外联组完成。全校由通讯员网络,每班设通讯员一名,学期之初,在团委老师的指导下,我拟定宣传计划、工作要点,并组织实施。这对腼腆青涩的我是一种历练。
江山依旧,人事已非。现在的我很难想象,学业繁重的当时,要组织大家完成每周一期的黑板报,不知精力从何而来。不过,20世纪50年代的学生意气风发,任劳任怨、热心服务,各显其能。爱好文学者积极写稿,通美术者画报头、描插图,擅书法者一笔一笔地抄稿,留下端庄秀逸的笔迹,外联组的同学从老师、教务处、团委干部那里挖信息。参与者心存高远,从中得到锤炼。良好的工作状态反映了一代学生的精神面貌。
人生随缘,起承转合,皆因缘而至。历史的年轮不断生长,有时却惊人地相似。我学生时代的舞文弄墨,竟成了后来的职业渊源,此后,有大半时间我在俯首笔耕中度过。有人说过:“我们生命的‘今天’乃过去的延续,倘不时时回顾,‘今天’的我即不具意义。”回顾起来,“机会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此话确实灵验。
1956年,我两年的学习生活又到终点,人生走到新的十字路口。当时,俄语系二年级16个班,300余名学生,有三种走向:大部分被分配到我国初建的科技情报系统或苏联援建的156项工程当翻译,一部分继续读大三,有24人经学校选拔,留校当教师,入助教进修班。我与梅忝列其中,再续前缘,同窗共读一年有余。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