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阳明王都宪论格物

答阳明王都宪论格物

两承手教,格物之论,足谂至爱。然仆终有疑者,疑而不辨之则不可,欲辨之亦不可。不辨之,则此学终不一,而朋友见责。王宜学则曰:“讲求至当之归,先生责也。”方叔贤则亦曰:“非先生辨之而谁也。”辨之,则稍以兄喜同而恶异,是己而忽人。是己而忽人,则己自圣,而人言远矣,而阳明岂其然乎?乃不自外而僭辨之。

盖兄之格物之说,有不敢信者四:自古圣贤之学,皆以天理为头脑,以知行为工夫,兄之训格为正,训物为念头之发,则下文诚意的意,即念头之发也,正心之正,即格也,于文义不亦重复矣乎?其不可一也。又于上文知止能得为无承,于古本下节以修身说格致为无取,其不可二也。兄之格物训云,正念头也,则念头之正否,亦未可据。如释老之藏无,则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诸相,无根尘,”亦自以为正矣。杨、墨之时皆以为圣矣,岂自以为不正而安之?以其无学问之功。而不知所谓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谓圣,乃流于禽兽也。夷、惠、伊尹、孟子亦以为圣矣,而流于隘与不恭,而异于孔子者,以其无讲学之功,无始终条理之实,无智巧之妙也。则吾兄之训,徒正念头,其不可者三也。论学之最始者,则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周书则曰“学古入官”,舜命禹则曰“惟精惟一”,颜子述孔子之教则曰“博文约礼,”孔子告哀公则曰“学问思辨笃行,”其归于知行并进,同条共贯者也。

若如兄之说,徒正念头,则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学之不讲”何耶?止曰“默而识之”可矣,而又曰“学而不厌”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问学”者何耶?所讲所学,所好所求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考之本章既如此,稽之往圣又如彼,吾兄确然自信,而欲人以必从,且为“圣人复起,不能易”者,岂兄之明有不及此?盖必有蔽之者耳。

若仆之鄙说,似有可采者五:训格物为至,其理始虽自得,然稽之程子之书,为先得同然,一也。考之章首“止至善”即此也。上文知止能得,为知行并进至理工夫,二也。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为于学者极有力,三也。大学曰“致知在物格。”程子则曰:“故知在所养,养知在寡欲”以涵养寡欲训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为无疑。四也。以格物兼知行,其于自古圣训学问思辨笃行”也,“精一”也,“博约”也,“学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讲学”也,“默识”“学不厌”也,“尊德性”“道问学”也,“始终条理”也,“知言养气”也,千圣千贤之教,为不谬,五也。五者可信,而吾兄亦不省焉。岂兄之明有不及此?盖必有蔽之者耳。

仆之所以训“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云者,体认天理也。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言之也。天理无内外也。陈世杰书报吾兄,疑仆随处体认天理之说为求于外,若然,不几于义外之说乎?求即无内外也。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共所寂所感时耳。一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求之外,可乎?致知云者,盖知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为气习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笃行诸训,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故无所用其丝毫人力也。如人之梦寐,人能唤之醒耳,非有外与之惺也。故格物则无事矣。大学之事毕矣。若徒守其心而无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恐无所警发,虽似正实邪,下则为老、佛、杨、墨,上则为夷、惠、伊尹是也。何者?昔曾参芸瓜,误断其根。父建大杖击之,死则复甦。曾子以为无所逃于父为正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乃天理矣。”一事出入之间、天人判焉,其可不讲学乎?诘之者则曰,“孔子又何所学?心焉耳矣。”殊不知孔子至圣也,天理之极致也,仁熟义精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逾短。人不学,则老死于愚耳矣。若兄之聪明,非人所及,固不敢测。然孔子亦尝以学自力,以不学自忧矣。今吾兄望高位崇,其天下之士所望风而从者也,以故术不可不慎,教不可不中正,兄其图之!兄其图之,则斯道可兴,此学可明矣。

若兄今日之教,仆非不知也,仆乃尝迷方之人也。且仆获交于兄,十有七年矣,受爱于兄亦可谓深矣,尝愧有怀而不尽吐,将为老兄之罪人,天下后世之归咎。乃不自揣其分,倾倒言之,若稍有可采,乞一俯察;若其谬妄,宜摈斥之。吾今可以默矣。

万有文库·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