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理于吾心”的教育内容
王守仁认为,“圣人”与“常人”之不同,主要是道德上的区别。因此,学校里的基本教学任务,在于“明伦成德”,然后在“明伦成德”的基础上,发展各人不同的“才能”。他说:“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197]。“明伦成德”是共性,在教育中占首要地位,将来学生毕业后,不论任之以任何职位,都得“举德而任”,各安其职,“各效其能”。所以,王守仁在谈教育内容时,常常只讲人伦道德,不谈知识技能,并认为“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198]并认为读书识字的人,是有学问的人,不一定是有道德的人。在当时来说,这些人往往会成为一派“衣冠禽兽”,以“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他批评当时的教育说:今之教育,“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199]教育愈发展,学者愈多,学问愈大,而风俗愈颓靡。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是举业之感。他说:“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200]当时的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戕伐其心”,与圣人“尽心之学”背道而驰,“日骛日远,莫知其所柢极矣。”[201]故他曾作诗示诸生曰:“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202]主张读书必以“正心”为前提,读书要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以净化思想为主,不必死记教条,驰逐功利,而陷溺其心志。王守仁对当时科举影响下的学校的批评,是有相当理由的。因为人们的道德行为,并不常常取决于他们的知识,因此教育者必须把知识教育与道德教育结合起来,他要求学者“深造之以德”。他说:“世之学者,业辞章,习训诂,工技艺,探赜而索隐,弊精极力,勤苦终身,非吾所谓深造之者。”而“深造于道”,在于“致其良知,而不敢须臾或离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203]否则即是“务外遗内”,非圣人之学。道德之理,原“存于人心”,不需外求。
王守仁所讲的道德教育,不外是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他晚年在《答顾东桥书》中,就提出了一个教育的纲领,明确的表明教育的内容是纲常之道。他说:“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又说:“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204]除了人伦道德以外,有时简直认为一切繁文教育,都是一种流毒。所以,必须“反朴还淳”,把自己的一生精力用于复那“心体”上去。他大声疾呼的说:“吾侪今日用工,务在鞭辟近里,删削繁文”,要作到“鞭辟近里,删削繁文,必讲明良知之学”。所以他的教育内容,仍以“致良知”为命脉。他说:“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205]《明史》本传也说:“其为教,专以致良知为主”。他的“致良知”,既是人们认识的本体,又是认识的途径,也是修养的方法,三位一体。学习的“大端惟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206]这是王学末流变得空疏,并导致一种蒙昧主义的原因。所以清代学者全祖望说:“吾观阳明之学,足以振章句训诂之支离,不可谓非救弊之良药”,然而“渐远渐失”,遂至“徒恃其虚空知觉”[207]。
由此可见,他从“致良知”的教育出发,认为道德之理,非在外,而是人心所固有。“致良知”,就是恢复、显露、发挥人人先天固有的“良知”。因此,为学“不假外求”。当他的弟子问他,说古代的文化遗产和今天的知识技能,这些知识非学不知,学校如果不讲这些东西,也就不需要办学校了。他说那些东西,“无关于作圣”。他的弟子邹守益也说:“世俗通病,只认得个有才能、有勋业、有著述的圣人,不认得个无技能、无勋业,无著述的圣人。”[208]所以,教育只需各自养其心,存其天理,去其私欲,做“胜私复理”的功夫就够了。王守仁这种先天道德论,显然是不对的,因为任何道德都是人们现实社会关系的反映,没有离开社会关系的德操,所以没有什么天生的“良知”,也没有什么天生的道德观念。在阶级社会,“道德总是阶级的道德”,统治阶级的道德,“是为支配阶级的统治利益辩护”的[209],故天生道德论是骗人的,是把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说成是人们所共有的,是永恒不变的“天性”,是人们的“良知”,也就是要让人们都去实行这种所谓“良知”的封建德操。
但是,王守仁在客观上也指出了人们生来具有平等的为圣为贤的素质,这对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它激发人心,鼓舞人们向上,给人们指出了前途。在封建社会,读书不能人人做到,而在道德上作范人,是可以人人作到的。他与朱熹不同,朱专谈书本教育,“读书穷理”,才能作圣作贤。所以他强调读书,注意古的东西要吸收,没有注意未来的东西要创造。而且读书只是穷理的办法之一,穷理只有读书就不对了。况且读书穷理又只是作学问,不一定能作“圣人”。
王守仁“致良知”教育内容的观点,突破了士大夫少数人知识教育的圈子,认为教育大家都可以有,人人有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人人天赋平等的“良知”。他说:“良知”,“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210]
所以会有“满街都是圣人”的现象。既然满街皆圣人,就否认了天生尊贵,这就破除了原来“圣人”的意义。
王守仁“致良知”的教育,与朱熹对六经的看法不同。朱认为,经书是圣人的教训,所以学者必须读经训史策以穷理。王则认为,“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六经中所记的“常道”,即普遍永恒的道理,就在吾心之中。他说:“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211]所以,王守仁从“致良知”的观点出发,认为“惟古为学,在求放心”,经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经书的道理为人心之固有。经书之所以能作为最重要的教材,不是为了讲学记诵,是因为它可以帮助明吾心之常道。经书是吾心道理的记载,读六经大有益于“养心”。“圣贤之学者,心学也”,心学是根本,读书是寻求心学的方法而已。他说:六经乃“吾心之常道”。比如“《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诚伪邪正者也。”[212]不仅读经,就连习字、学射,学琴都与“心学”有关,都是为了“存心养性”。所以王守仁关于教育内容的主张,不论“诵诗读书,习射弹琴之类皆作以调习此心”。关于智、德、体、美的各种教育,都很齐全,但实际上是以“心学”为主,心学为纲,专向内用功,而“求理于吾心”,与自身联系,唯恐“文字夺却精神”,“分却向里工夫”。这也有它的优点,便于心思意志集中,真“如猫捕鼠,如鸡孵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能够“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213]
他反对朱熹专在书本上下功夫,不仅是因为读书人不一定道德好,而且是因为书本知识并不完全,古人不知道的不在书本上,未来要创造的也不在书本上,因此只注意书本不注意创造,只注意知而不注意行,都是不对的。这对当时传统的书本教育、士大夫教育来说,他的教育观点,具有突破传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