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太常博士陈惟浚(节选)
前岁曾两接手书,知己有顺亲北上之意。尔后常作燕、冀之想,然未得其的知在彼乎,在此乎?坐此不及致音,而以问于阳明,阳明莫吾报也。
自去秋拜疏,遂入西樵山,筑室携家居之,与二三学子及方叔贤相处讲磨,乃与人世相隔,得专以理自进,若有不得已焉者也。
日领自太常来书,又见近日所进象山书。三十时常手抄本读之,见其一段,深得大意。近日学者虽多谈之,每每忽此,象山可信决知其非禅者,此耳。答稿二通录奉,览之可知矣。然以比之明道内外体用一贯,参之孟子知性养性,考之孔、颜博文约礼,若合符节,乃所愿则学明道也。近于庸、学二书愈见易简之学,并录一览。其来劄中间节目,难以尽答,敬疏于别纸:
观来问,多觉后语。先师白沙先生云:“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及孝弟敦本之意,甚好。由此扩而充之,仁义不可胜用矣,其不能不夺于书册、山水,亦玩经典之心,凡以心不恒存(存)(下“存”字疑衍)故也。盖心存则有主,有主则物不入,不入则血气矜忿窒碍之病皆不为之害矣。大抵至紧要处在“执事敬”一句,若能于此得力,如树根着土,则风雨雷霆莫非发生。此心有主,则书册山水酬酢皆吾致力涵养之地,而血气矜忿窒碍,久将自消融矣。近世学者多落影响支离,吾惟浚独于乡前辈中择一象山好之,亦可谓善变矣。然学者又每每多有乐其简而好之者,有或虽好之而不知其大意,故别纸所云者。二者皆不着实,恐别有走作,吾惟浚自不如此也。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如车两轮。夫车两轮同一车也,行则俱行,岂容有二?而谓有二者、非知程学者也。鄙见以为,如人行路,足、目一时俱到,涵养进学岂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于事为、讲习之际,涵养致知一时并在,乃为善学也。如程子曰:“学在知所有,养所有。”宜更玩之。
鄙见以为,此道体用一原者也。故只是一段工夫,更无两事。谨独即是戒惧,所以养其体,直扩充至位育之大用,克己、格致至天下平,皆一贯。然致中和、平天下皆工夫,亦是谨独。充之如云,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岂可谓格致、天下平便无所事,中间扩充,乃是至诚不息之道?如一根树,由萌蘖至结子、皆是一气也。来劄“便是”二字恐伤太快。阳明格物论未得其详,大抵心与天下不可分内外。稍云求之本心,又云由内便有外物之弊。心体物而不遗,何往非心,此理一也,若真见得,亦不分高卑远近。高卑远近一体也。
“天下非身外也”一句甚好、甚得西铭“理一”及程子“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意。但理一之中自有分殊,不能不别也,此仁义并行而不悖者也。昔朱元晦初见延平,甚爱程子浑然同体之说。延平语云:“要见理一处却不难,只分殊处却难,又是一场锻炼也。”愚以为,未知分殊则亦未知理一,未知理一亦未必知分殊,二者同体故也。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所以体夫此者,敬义无内外,皆心也,合内外之道也,而云内外者,为直方言之耳。故来劄一自修身至平天下,以敬义看而谓何尝离却自家,即此意也。至敬内义外之说,虽是省了易文、字面恐就转了古人之意,而立言之义,恐未精耳。若于格致外加敬字,却是难说,盖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皆心也,非敬则息矣。安百姓、平天下亦有工夫,皆此敬不息之流行。己见前段。
东坡论孟子说性善,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性恶。孟、荀既称善恶矣,故杨、韩不得不出于善恶混,及性有三品之说。大抵学者每要矫时,共矫而过正者,则亦有之矣。明道得孔、孟、濂溪之传者也,故其语学语道,上下体用一贯,大中至正而无弊。朱、陆各得其一体者也。朱语下而陆语上,虽未必截然如此,而宗旨则各有所重矣。如伊尹出处何异孔子,而云任也;伯夷柳下惠之圣,而云隘与不恭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故愚尝云,乃所愿则学明道也。象山之学,近时学者往往喜其简径而乐道之,至于吾所拈出象山大意,又每每忽之。又有谓其学与气象似孟子,则吾未敢信。孟子固有英气,而皆发于义理之正,先正犹且病之。至于象山与朱子辩论数书,皆发于容气。至于琐琐以词说相稽者有之,故其后自有粗心浮气之悔,而以此气象为似孟子,误矣。吾惟浚独以为恳到,何耶?学者须要理会气象,周公之“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全矣。试观横渠之撤皋比,伊川临终道着用,便不是延平之纯粹韬晦,胡五峰张敬夫之精诣,比之何如?皆未知置此数子于何地耳。伊尹、伯夷,孟子皆以为圣,乃所愿则学孔子。诸子皆贤,乃所愿则学濂溪、明道、伊川、横渠、延平诸子也。吾惟浚高明之资有过人者,但不可不定平生决择、兼不可忘韦弦之义耳。子静每戒“胜心”二字,可玩。
同上书,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