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教师
王守仁关于教师的观点,是与他的“致良知”说和教育目的论有密切联系的。他认为教育者有两大任务:一为传道授业以“成德”;二为移风易俗以“复民性”。他所说的“成德”,就是培养学者成为他理想的人格,作“圣人”,作有道德的人。若“性分有蔽悖,是不得为人矣”。所以,教育者必须向学生传“良知”之道,授有助于“致良知”之业。这些“业”又都不过是“反求诸己”的工具。如学“六经”,他认为“‘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是“吾心之记籍”;“六经”只不过是我致良知、明天理的工具,“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242]所以读经的作用即在于印证“吾心之良知”。
教师在成就一个人的“德业”上有极重要的作用。他自己现身说法,来证明这个问题。他说:“吾惟幼而失学无行,无师友之助,迨今中年,未有所成。尔辈当鉴吾既往,及时勉力,毋又自贻他日之悔,如吾今日也。”[243]不但德业要有师友之助,就是自己的学习目的和学术的方向,也得有师友帮助。否则若“无师友之助”,则会“未有所成”。王守仁教育弟子时,常常论证教师在成就一个人的事业中的重要作用。但从他学说的总体来看,他是以“己”为中心的,而不是以“人家”为中心的,更不是以外物为中心的。即他所说的,“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这就是说,除己之外的一切人一切物,都不过是帮助自己已有的“良知”而已。他之所以把教师的作用提得那样高,是因为若无别人的帮助,自己固有的“良知”不能转化为现实。特别是他所指的“常人”,更是如此。如果去掉他唯心主义的东西,这就是教育的内因和外因的问题,内因同外因的结合统一问题。
教师除了培养学者“成德”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就是“格民心”、“复民性”,以移风易俗。他说:“天下之患,莫大于风俗之颓靡而不觉。”[244]同时,他想利用教育的手段来缓和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但教师具体的任务,是在于宣传“致良知”之道以及“三纲”、“五常”之德,即他所说的“务在兴起圣贤之学,一洗习染之陋”。他要教师不仅“尽心训导”学生,而且还要“复化喻其父兄”,“务使礼让日新,风俗日美”。[245]
因此,王守仁认为,教师应当具备多方面的条件,才能完成“成德”、“善俗”的任务。
首先,教师要居道有德
古语云:“得经师易,得人师难。”师生之所以建立起一定的关系,就是因为教育者有“道存之”,即韩愈之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而学者有求道之心,这才发生了师生关系。若彼无求道之心,则不可“抗颜以师道自居”。因此,“师法者,非可自处得也”。反之,若师无道无德,则不能称师。可见师的决定条件是“道德”二字了。他说:“若其德器之风成,识见之超诣者,虽生于吾后数十年,其大者吾师,次者吾友也。将以齿序论之哉!”[246]教育的先决条件之所以为道德,是因为王守仁认为,教育任务主要不在于积累经验、知识,而是在于培养高尚的人格,培养学生作人,作“圣人”、“贤人”。他说:“今之习技艺者,则有师;习举业求声利者,则有师。彼诚知技艺之可以得衣食,举业之可以得声利,而希美官爵也。……夫技艺之不习,不过乏衣食;举业之不习,不过无官爵。已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为人矣。人愿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哉!”[247]只知贪衣食、求声利的人,不得为人师。
其次,根据他的“知行合一”原则,教师必须言行一致,以身作则;不可言不由衷,或有知无行。
这才是严师的真意。而施教之道,就在于“洁源胜私”,而“毋忽其细”。这才可以为人师,才可能教育好学生。他有一首关于教师修养的《箴言》,这里抄录几句,以见他对教师的要求。“师严道尊,教乃可施”;“庄敬自持,内外若一”;“施教之道,在胜己私”;“毋事于言,以身先之”。
第三,教师要有“师法”
他对教师还有教学法上的要求,也是很可贵的。首先是教学态度,他要求教师,教学态度要“诚”,“教不由诚,曰惟自欺”。这就是我们所常说的忠诚于教育事业,尽心尽力于教育工作。对学生的态度,当与学生相处或讲说时,“须做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248]对学生不仅要以诚相待,而且要以平等的身份相待。
其次,他认为要教育好学生,使学生有不断的长进,获得良好的教育效果,就必须“各随人分限所及”而进行教育。
他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249]王守仁“随其分限所及”的教学思想,包含有丰富的内容。
1.“随人分限”,含有量力性的教学原理
教育学生,要根据他们的不同程度和接受能力进行施教。他说:“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250]这即是根据学生现有的程度和能力进行教学,不能给学生超分量的负担,否则学生只会对学习“厌苦”,而无“自得之美”。学习如人之饮食一样,不能过量,否则会影响消化。他说:“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学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251]教学内容过多,要求过量,超出学生接受能力,就会食而不化,欲速不达。
2.“随人分限”,含有施教有序、循序渐进的原理
他说:“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教学要循序施教,犹如襁褓之孩学步,开始不免扶墙傍壁,既而步趋庭除之间,进而才能往来于数千里。但对年力壮健者,已能奔数千里当然不必再庭除之间学步趋,更不必扶墙傍壁学起立移步,但后者却是前者的开始和基础。由此可知,“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252]
3.“随人分限所及”,还包含使学生长进的一个教学原理,即因材施教
因为学生不但各有所长,而且才能也有所差别,要使每人都得到长进,就必须因材施教。他说:譬如有三个人习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之日处。”[253]因此,我们的教育、教学,应当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来进行。所以,教人的工作,犹如良医之治病,既应对症下药,又要“随机引导”。他说:“夫良医之治病,随其病之虚实强弱,寒热内外,而斟酌加减,调理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而“君子养心之学”,培养人们的德行、知识,亦不异于此,要善于因人随机引导。他说:当今之时,“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尤如人在海波浪涛中,急须援救登岸,而不是先授之衣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彼将不以为德,而反以为尤矣。”对学生的教育也需要如此,故曰:“凡今之时,且须随机引导,因事启沃,使其感发兴起,而后开之以其说,则为力易而收效溥。”[254]可知,王守仁要求教师教人要考虑学生个性差异,而“因人施教”。
王守仁要求教师的教育工作要“随人分限所及”而“因人施教”,是否还有统一的标准呢?他说:“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同归于善。……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归于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质异也;同归于善,性同也。夫教,以复其性而已。”[255]可知,王守仁主张“因人立教”,是为“各成其材”,反映了教育对象的个性,而“同归于善”,反映他教育工作的总目标,并认为两者皆为“定法”,不可改变。教育工作,既考虑个性,也考虑共性以及个性与共性的结合,这种教育、教学法思想,是全面而辩证的。它的理论是“人的资质不同”,即“质异”与“性同”,每个人生来既有差异性,又有共同性,这也是一个对人的辩证观点。王守仁在教学论中的精华,是他承认每个人都有一个知识和智慧的发展过程。如“婴儿”之喻,他说:“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的。”[256]这就已经接触到了人的生理和心理发展的阶段性,并要求教师根据学生的年龄特点和认识水平进行教学工作。这在中国古代是有远见的见解,而且具有一定的科学性。
其三,教师教学贵在使学生“自得”。
王守仁在教育、教学问题上,虽从“致良知”的思想出发,但他提倡教学要生动活泼,要有启发性,能开发学生的心灵,作到使学生能“自得”。教学要能引导学生“各得其心”。他说:“君子之学求得之于其心”,学习贵在“自得”。如饮食养身一样,食了要消化。他常用孟子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的话,来表述和论证自己教学启发学生“自得”的主张,这不是偶然的,不仅说明了他们有继承关系,而且证明了唯心主义者教育重自内发展的共同特性。
王守仁在湛若水(甘泉)出使安南时,曾作文赠之曰:“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而吾求而从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宁,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257]在这里,王守仁要求为学惟心中“务求自得”,重领会,不重文字记诵,若求圣人之道而不能自得,虽杨、墨、老、释亦无不可。这可知王守仁强烈要求教师教学要使学生能“自得”。而如何能“自得”呢?教者要善于启发学者自己去体验自家的“良知”,就是“静处体悟”、“事上磨练”及“实地用功”,都是自求于心的工夫。还要学生每听讲则有疑,有疑则思,思则能“自得”。他说:“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258]由此可知,王守仁主张为学重“思”,然其目的是“自求于心”。若去掉唯心主义的东西,学习是内、外因的结合,他更重内因,教者的“点化”,不如自家的“解化”更为重要。故他说:“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259]这个教育观点,有合理的因素,反映了教学的规律性。
最后,他还提倡师生之间相互“责善”、“问难”,鼓励学生向教师提意见。
这不但有益于学,且有益于教,可以作到“教学相长”。他说:“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260]他为了打破学生的顾虑,还十分谦逊地对弟子们说:“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最后,他还宣布:“诸生责善,当自我始。”[261]有一次他的弟子问他,孔圣人是否也“相助望门弟子”,王守仁回答说:“亦是实语。”并认为:“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262]从王守仁的师生“责善”和“问难”中,可以看出他主张和协、平等的师生关系,而且他本人就是平等师生关系的实践者,具有教育家的风度。王守仁对教师的一些要求,有许多合理的见解,反映了教育和教学的共同规律性,至今对我们仍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