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的教育法

(三)“知行合一”的教育法

王守仁的教育法,是为培养“圣人”的教育目的服务的,方法与目的是一致的,密切结合的。培养“圣人”,即在“致良知”,其方法就是“知行合一”。所以,他的教育实践的方法论理论,是“知行合一”说。“知行合一”说,受“致良知”的制约,是他思想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也总结了自己长期教育实践的经验。因此,他的教育方法,尚有一些合理的因素,可供我们批判地继承。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学说,是针对程、朱派的“知先行后”说提出来的。他认为,“凡人”不能“作圣”,主要是由于“知”与“行”分离。“知”离开“行”,便不是“真知”;“行”离开“知”,便是乱“行”。所以,他的“知行合一”说的真实精神,在于不离“行”以求“知”,把“知”、“行”结合起来。他的名言是:“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214]“知外无行,行外无知”,知行如何分得开。可知,他强调的知行统一,实是知行相互包含的关系,否认了知行的区别,抹煞了知行对立的方面。所以,侯外庐先生说:“知、行这两个范畴,在王阳明的哲学辞汇中,只是在观念上的一些层次的区别,而没有对立的因素。”[215]从辩证法的观点来看,知行是对立的统一。

王守仁提出“知行合一”说,一方面是由于社会的原因,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教育存在的问题。当时的社会弊端之一,是上至皇帝下至大臣,腐朽堕落,贪婪残暴,“相互为奸”,言行不一,“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其自私自利之实”,“斗争劫夺,不胜其祸”,从而道德败坏,风俗日下,危及社会和国家的存亡。另一方面,当时“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吾为此惧,揭知行合一之说,订致知格物之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说,以求明先圣之学,庶几君子闻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泽”[216]。他把当时士风的腐败,揭露得淋漓尽致,认为如不变革,必将危及“圣学”和国家的“至治”。这些教育上的恶果,其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知行分离,因此他倡“知行合一”说,以端正人们的思想行为,反对教育上的只知不行,或只行而不知的两种人。他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217]还有另一种人,认为必先“知”了然后才“行”。他认为这种人,是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就能行,于是天天读书讲习讨论,只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再去做行的工夫,其实“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他说:“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218]他一方面排斥经验论者的冥行,另一方面,又谴责教条主义者的妄想。

王守仁认为,他的“知行合一”说,是为“吃紧救弊而发”的。知行分离,先知后行,都不是小弊病,是有社会和历史原因的。只有“知行合一”,才有学习的“实功”,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219]只有知行统一,才有成德业的真效,才能挽救教育上的“痼疾”。怎样才能使“知行合一”,而无知而不行之弊呢?他认为必得诚意格物,其意诚则无有知而不行。他只讲知可化为行,不言行可转化为知,而知又指“良知”,这显然是主观唯心主义的知行观。他说:“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220]但是,这在当时对士子记诵、训诂、辞章之学,“荒秽戕伐其心”,以及知行脱离的弊病,反对程、朱学派“离行以为知”,专“讲之以口耳”的烦琐学风,无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有其历史的意义,有合理的和积极的因素。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立言的宗旨,还在于防止人们有一念之不善。他说:“今人学问,正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221]他在教育上,划分了“心过”与“身过”。这种区分的意义,在于约束其“心过”。即在“心”之发动处“去蔽”,才能易复本体之“至善”,使意在诚,“无一毫人欲之私”。从好的方面来说,可防犯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222]这种防于未然的教育,便于陶冶人格。从坏的方面来看,其对学生精神的约束性,比限制“身过”更强。孔子的弟子颜渊,是“道德之范”,但只能作到“无身过”,而仍有“心过”。可是,王守仁把一念之不善,就放在“行”的意义上去论罪,真太苛刻了。但在教育上,“防于未萌之先,克于方萌之际”,不使“一念之不善潜伏胸中”,不让学生的“病痛”留滞于“心”,就及时“因病发药”,或事前就打了预防针,亦不失其为一种有效的教育方法,并具有教育理论的意义。

从道德方面去理解知与行,这是中国封建时代儒家共同的观念,王守仁就是一个典型。他不仅把“知行合一”当作教育方法论,而且还把知、行转化为道德的范畴。

王守仁认为,“知行合一”了,才是道德的完成。因为在他那里的“知”,是被认作“良知”,“行”被认为是“致良知”的。他说:“必学以存其心”,“博学也,审问也,慎思也,明辨也,笃行也,皆仅守其心之功也。”[223]“守其心”,“存其心”,就是“致良知”。人必须“致良知”于“事物”,或行为,才符合“知行合一”的要求,使“良知”化为“行”,而后良知之知,方为完成。这就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的主要意思。他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为知。”[224]行才为知,行才能知,“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225]在人作某一事物之前,就有“心之发动”,这即是“意”。他说:“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226]在这里,王守仁已看到了人在某一行为之前,即存在关于这一行为的意念和预想,某一行为是从这意念、预想转化而来的。他说的“物”即指“事”,而“事”就是指人的行为。所说的“意之所在便是物”,即是说思想(意欲)中已有行,是行为的开始。也可以理解为是一定思想指导下的行为,或指人的行为是受一定思想的指导,前者他又称“心之物”,后者称“物之心”。由此可知,他所说的“格物”,“格者正也”,即是正事,又即端正行为。而“致知在格物”,意思就是说:达到良知的途径,在于端正人们的行为。就知行的关系来讲,即是“知行合一”了。

在王守仁看来,人心之本体,在不为私欲所掩蔽时,知行只是一件事,“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227]如有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中,必有怵惕侧隐之心”,若顺此心的自然发展,则必奔走往救。此奔走往救的行为,是“侧隐之心”的自然发展,并非另为一事。这就是他所说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此时若有转念,或畏难不往,或因恶其父母而不往,即有“知”而无“行”。他认为这并非知行本体原来如此,只是其“心”为“私欲”所蔽,使其有“良知”而不能“行”(致),所以“良知”不能完成。故曰:“行是知之成”。因此,学者必须戒慎防欲,知行就合一了。“知行合一”,才是道德的完成。

王守仁从培养“圣人”的教育目的论出发,认为要培养“圣人”,必须先立为“圣人”之志,学生首先有一番立志的抉择,作为圣人德性教育的基础。所以,人之学为圣人,必有先为圣人之志。立志是为学之心,为学是立志之事。然后,再经过培育修养,才能实现。他说:“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228]又说,“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壅灌溉,劳苦无成矣。”[229]他把立志比作种树之植根,在人则心为根,学为培壅。他说:“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其外好。”[230]心为万事之本源,如树之根,学贵得于心,欲学生德业盛,必须去掉外好,以专其心,犹如欲树之长大,必须删去其繁枝一样。他又把进德修业的学习,比作“无源之塘水”与“有源之井水”。他与弟子们在塘边坐,以喻学生云:“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231]无源之塘水虽大,终至枯竭,有源之井水虽小,而生生不息,故为学务求有源,以便滋生不已。这个源就是人们的心志,亦是为学的动机。总之,他认为立志犹如舟之舵,志立天下无不成之事。立志犹如种树,“不种其根而徒事培壅灌溉,劳苦无成”。他常常对弟子们说:“学问不得长进,只是志未立”,志未立,则总是“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232]这只是来立志,不觉悟。若为学之志已立,要笃行不渝,就得“持志”不移。志向何处用,他万变不离其宗,要处处以“致良知”为主,以“知行合一”为功。就是“立个必为圣人之心”后,要“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工夫要实要“专”(主一),既不为习染所移,也不为外物所诱,专在“存天理、去人欲”上用工。所以他说:“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要以行动表示出“为善之心的真切”,才能达到立志为学的目的,发现天理,获得真知,良知得以存养扩充,方能为圣为贤。

如果已立定必为“圣人”之志,便不“因循苟且”,就要精神灌注,勇猛直前,“颠沛必于斯,造次必于斯”,不怕困难,不惜牺牲,这就是“笃行”。他认为“志犹种也”,而行才有果,有种而无“行”,则不能“成其花实”。所以“行”宇在他的字典里,还是一个很重要的词儿!他在《教条示龙场诸生》的《劝学》条目中说:“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233]学习不能以“聪明可恃,而有怠志”,也不能因志已立,而不“继之真切”,不去“笃志力行”,而必须躬行实践,“落实用功,着实去做”。在此,他特别又重视一个“行”字。他曾这样恳切的说:“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234]这是他临死前一个月,强调讲学重“行”的主张。这不是很强调知识道德是在“行”中完成的,在习行中学习知识道德的吗?所以,我们认为,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并不完全排斥行,它在一定意义上,又主张不离行以求知,而反对离行求知。他说:“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徒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亲身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亲身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耶?”[235]在不离行以求知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具有唯物主义因素的,是企图解决知与行、理论与实践的矛盾的。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究竟是重“行”还是重“知”,是合行于知还是合知于行,还是主张“知行并进”,在学术界是有争论的。侯外庐先生认为:“王阳明既然否认客观事物的存在”,就是“用闭门参悟的心理活动来代替实践。”[236]吕振羽先生说:“王阳明的‘致良知’工夫,主张实践,实践的方法是‘知行合一’,这在一方面是有积极因素的;但他的所谓实践或‘行’,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实践,而是内心修养方面的实践,是首尾颠倒的。”[237]即以知为行。钱穆先生在《王守仁》一书中说:王守仁“在重行的一点上,不徒其为学精神全注在此,即其学术理论上的组织,也集中在这一面”。总之,侯、吕两位认为王守仁是以不行为行,钱氏则主张他的学说重在“行”上,而不在“知”上。我们认为,王守仁的教育思想,从哲理的性质上说,是“以行为知”,但在经验上,他是重“行”的。所以,王守仁的弟子黄绾说:王氏倡“知行合一”,是“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238]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解释说:“王守仁‘致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239]王氏倡“知行合一”,所重在“行”,其主观愿望,是为了救“章句训诂之支离”与“空空穷理”、知行脱离的弊病,他主张讲与学都要着重实践。

王守仁认为,在勤学作圣作贤的过程中,要勇于“改过从善”。一个人有过当要“悔悟”,因为“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如果只悔而不悟,或悔而不改,使之留滞于心中,则还会“因药发病”。[240]要作到使学者顺利的“改过从善”,就必须针对学生的思想情况,解决学生的思想顾虑,树立学生改过从善的信心。然后学生才能觉悟到“攻我之失”的人是“我师”,才会作到“乐受而心感之”。他在《教条示龙场诸生》的“改过”条中说:“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241]只要能改过从善,“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既往不咎,能改过者仍可取信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