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武术内功

(一)武术内功

所谓“内功”,本质上就是武术的气功。“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内外兼修”,这几乎是中国武术所有拳种流派的宗旨。北拳要求“外练手、眼、身、法、步,内练精、神、气、力、功”;形意练功则既强调“外三合”,亦重视“内三合”。这“内练”的“内功”,实际上就是武术的气功。武术家都极重视内功修炼,甚至将之视作武功的基础和根本。《少林拳术秘诀》便云:“武术之派别习尚甚繁,而要以气功为始终之则。”一些拳理精深、完备成熟的拳种以及武林修行已臻较高境界的拳家,对内功更给予与众不同的高度重视和评价。

武术与气功的结合由来已久。清王祖源在其《内功图说·序》中说曾随人至嵩山少林寺,得少林“内功图”而归,图中包括十二段锦、易筋经十二图等。又据《郑板桥笔记》载:时人魏子兆“遇少林寺僧,授以练气运神之诀,魏习之数年,周身坚硬如铁”。可见至迟在清代,少林武僧已将武术与气功融为一体,少林武术已有内功的内容。郭成尧《国术摘要》说:“《易筋经》初不过壮筋骨、强体魄之用。人若习此,久之则气凝神清,不药自健。后少林僧习之,以为技击之用,乃变为拳术,而成专家焉。”不过,武术与气功兼修者的出现恐怕还要早些,宋代的陆游、明清之际的颜习斋都是既习武又练气功的。

人的身体是武功的载体,武功的强弱自然与载体的强弱息息相关。但“善养生者养内,不善养生者养外”(林珮琴《古今医统大全》)。载体的外部强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内部的强壮——内壮。中国医学认为:气是构成、维持、充养人体和生命活动的根本物质。《难经、八难》说:“气者,人之根本也,根绝则茎叶枯矣。”《庄子·知北游》则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内练,实际上就是气功锻炼,元气充盈,自然就达到了内壮的目的。中国武术家们认为:筋肉、骨骼、皮肤的强壮只是外壮,外壮是较为容易达到的。但如果仅练外壮功,忽视内功修炼,那么不仅欲达更高境界绝无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造成身体的损害。正如《少林拳术秘诀》中提到的,“尝见乡里间之少年,有专力技术而羸弱者,更有因而渐成痨瘵以死者”,现实生活中这种练武不得要领而伤身的事并不少见。所以,单练外功忽视内功,即通常所云“练武不练功”的作法,历来为拳家所不取。《少林拳术秘诀》便斥那种“既昧于呼吸运使之精,复不明于刚柔虚实之妙,乃以两臂血气之力,习于一拳半腿之方,遂自命个中专家”,为“下乘之拳技”,乃“乡曲里巷中之下乘拳师所为,正所谓野狐禅门外汉一流,何足语于上乘之神妙技术乎!”

武术的内功,已不完全等同于保健气功,它的作用已不仅限于通过练功达到疏通经络、防治疾病、保健强身的目的。内功在武术的内涵中,是作为武功的基础,诱导或开掘人体的潜能,大大增强人体与武功联系最紧密部分的机能的特殊手段而存在的。具体说,它包括两个内容,一是提高抗打击的承受能力,这类功法包括铁裆功、铁头功、铁布衫功、金钟罩功等;二是增强打击力的功法,如指禅功、朱砂掌、铁砂掌等。

我们通常称力量为“气力”或“力气”,力与气叠词连用共指同一事物,已充分说明了力与气的关系。“有气无力”一句熟语,细细想来,实际上说的是“无气无力”。习武者长期坚持内功锻炼,自然能使体内元气逐渐增多,充实于全身。“气盈则力充”,气厚雄沉,当然出拳踢腿发力也迅猛沉重。另外,发力方式正确,以意引气,气以运身,和顺自然,劲力也就会顺达疾捷。以注重内功的形意拳劈拳为例:“前手上钻之时,手初动即谓之起,手起气也起。由动而直上谓之钻,斯时要吸气,谷道内提,前阴缩,两胁张,内气自足大趾外侧之大敦穴沿大腿内侧直上至中焦入肺经,再上至耳后高骨(玉楼)而达于头顶之百会,所以要顶头竖项,以领其气。钻时,其拳劲立竖,钻之后,拳稍扭即变为横劲,待扭至虎口朝上,即谓之翻,仍是横劲。扭至虎口完全朝上时,即转为劈落,其劲亦转成竖劲。其内之气则自肺经出肩上之府、云门二穴沿臂内侧下行,与掌臂落之同时,直达大拇指端之少商与食指端之商阳二穴。百会之气,遂下降至鼻、至喉、至脊背,由俞口透前胸而归于丹田。所以与掌落劈之同时,虎口必须撑圆,两颏要暗含,向前用力以助气之降。势定之后,则其气渐小,龙蛰虎伏,潜于丹田之中.”(《尚济《形意拳的“行气”与“走劲”》)劈、崩、钻、炮、横,五拳而已,形意拳的外形动作亦看似简单之极,然究其内功,其实并不简单。仅以劈拳而论,就不只是外形上的起落钻翻,走劲上的横竖开合,每个动作都包含内气的呼吸升降。无怪乎有人能“半步崩拳打遍天下”,貌似单纯而内力雄沉、威力强大的这一击,不知在内功上曾下了多少功夫。梁以全《嵩山少林拳法》云:“但在引拳交手时,必须使发欲冲冠,指欲透壁,牙欲断筋,舌欲摧齿。意念一发动,心一颤四梢皆至,四梢一齐,内劲即出。”内气发动引领,是必欲使全身的力量都发挥出来。人们尚未认识的人体潜能是很大的,内壮功完成后,往往可产生“意之所至坚于铁石,骈指可破牛腹,侧掌可断牛颈,去拳可碎虎脑”(王涤尘编译《少林拳术精义·编前语》)的超常功力。有内气的护持,内脏承受打击的能力也大大提高,即便是男性防护最薄弱因而极易受伤的裆部,在下部行功完成以后,也是“虽日隐处,亦不畏拳棒椎挺。”(《易筋经》)这就是武术与气功结合造成的整体内壮,即一般称之为“金刚不坏之躯”的上乘武技。

大学》云:“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禅宗讲“禅定”,也是基于“明心见性”、“定能生慧”,只有在气功态的“定”中,才能排除妄念杂识,“识得本心”。武学亦同此理,只有对身心进行高度地调节、控制、锻炼,才能对自己的心念,对拳理及其协调掌握精研揣摸,也才能参透武功的精髓,达到相当的境界。“行、住、坐、卧都是禅”,用于武学,也不应有例外。《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载越女所答越王“剑之道”,亦强调要“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布形候气,与神俱往”,“呼吸往来,不及法禁”。讲意,而且幽且深,讲内实精神,讲与神俱往,讲呼吸往来,这显然不是简单的剑术外功,而已臻于“形与神俱,内外合一”高深的上乘境界。无怪乎越女云:“此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农耕民族,春播夏耘,秋收冬藏,都要循自然的变化。寒暑时易,风雨期至,人们的劳作要完全适应顺应季候规律,才能有收成。天地、四时、气候、生态皆与人息息相关。“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素问》)世界上任何民族也不会像我们的先人那样重视生命,生命活动之间,以及这种活动与自然,自然的变化之间的密切关系。中国传统文化讲“天人合一”,讲“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强调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正是基于此理。“静即含动”,“动不舍静”,“动久趋静”,“静极生动”,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动与静是都要讲的。武术是刚、是力,当然属于动的范畴;与之相反相成,自然要中和互补以柔、以静。中国武术的自娱性与表演性,花法套路与技击的并行不悖,以及突出的养生功能的产生,都有协调动与静有意或无意的社会俗尚的背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东方“人同自然界的关系直接地包含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地就是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规定。”武术是格杀搏斗的技术,它折射或表现原始生命力量、原始攻击本能。在泛道德化的古代中国,习武者不能不考虑社会责任与效果,技击术不能不被道德伦常约束,于是出现了属于使用武术的社会价值观念的特殊的武德,武术与气功的结合也是属于动与静两极整体范畴规定的必然。

一种发达的文明,对于生与死,对于生命本质意义的思索,必然要超越人体自然与人伦精神而进入哲学的领域。佛教在行禅定中追求的是逃离生死,超脱轮回;道教内丹的性命双修,则是要达到“无来无去”、“无生无死”(《中和集·性命说》)。这些,都是企图使生命在质上有一个飞跃,融入宇宙自然,与天地乾坤永共不朽。深受佛道哲学影响的武术内功理论,自然也就具有了与之一致的关于生命哲学的深层内涵。王呜鹤《登坛必究·教兵》云:“练兵之法,莫先练心。人心齐一,则百万之众,即一人之身。”何良臣《阵纪·教练》亦云:“兵无胆气,虽精勇无所用也。故善练兵者,必练兵之胆气。”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亦认为“大命所系在气”。练气,是注重实践的心理素质训练,即临敌沉着,判断准确,反应迅速,处上风时决不优柔寡断,处下风时也能静以观之,瞅准机会反击。然而要真正做到“轻生死以求其生”(《纪效新书》),远不能仅及于此。内功修炼的极致,是要从根本上解决生死问题。《少林拳术秘诀》云:“盖以外功之练习,乃肉体筋骨所有事,而内功之修养,实性命精神所皈依。离而二之,则为江湖末技;合而一之,则为神功极致。”《少林拳术秘诀》对“性命精神所皈依”又具体地阐释为:“禅宗尚静悟,贵解脱,以入定为工夫,以参证为法门,能于此而有所悟入,而后性静心空,脱离一切挂碍。无挂碍斯无恐怖矣,无恐怖则神清,神清则气足,气足则应变无方、随机生巧。如是而后,明于法而不拘于法,沈其心而不动其气。斯道至此,始可告大成矣。”中国武林某些拳种及日本少林寺拳法联盟讲“拳禅一如”,便含有此意。唐豪先生认为《少林拳术秘诀》所云“禅观练胆法”是转贩自日本武士道理论(见唐豪《少林拳术秘诀考证》),其见解自有精辟处,然而联系到少林武术产生的缘由、少林武僧的事迹,不少武林高师的生平,及武士道精神实滥觞于禅宗与儒家教义,恐怕于之尚不能一概而论。至于金恩忠《少林七十二艺练法》载妙兴大师言,“无论练功习技,首须养气。气沛则神完,神完则力足,力足则百体舒泰,及筋骨强健,心灵性巧。至此而利欲不能侵,荣辱不能动,威武不能屈,风雨寒暑不能蚀,一切邪魔不能贼。”却又是在生命哲学的思辨中带着浓郁的人格精神的色彩。

武术气功中,最具普遍性、最有特点,并已成为武术主要基本功之一的,是桩功。

桩功亦称“站桩”、“扎马”、“站裆、”“地盆”、“地盘”、“马步”等,通常是习武入门的第一步。站桩的目的,《少林拳术秘诀》说得很清楚:“盖寻常未经练习之人,气多上浮,故上重而下轻,足又虚踏而鲜实力,一经他人推挽,则如无根之木,应手即去,此气不练所致也。故运使之入手法门,即以马步为第一著。俗语云:‘未习打,先练桩’,亦即此意。苟能于马步熟练纯习,则气贯丹田,强若不倒之翁。而后一切柔术单行手法及宗门拳技,均可以日月渐进矣。”

详推桩功的渊源,亦出自传统养生学的导引吐纳之法。《黄帝内经》就有“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文中的“独立”,显然就是站桩的雏形。

中国武术众多的流派都有自己的一套桩功的练习,如通臂拳有“平林桩”功,形意拳有“三体式”(又称“三才式”)桩功和“浑元桩”(又名“乾坤桩”)功,大成拳有“养生桩”功和“技击桩”功。按站桩姿式划分,又有四平桩,半桩(高桩)、弓步桩、虚步桩、蝴蝶桩,以及《少林拳术秘诀》所云“八字地盆”、“一字地盆”与“11字地盆”。少林拳站桩姿式更多,有站裆势、马裆势、弓箭裆势、磨裆势、亮裆势、并裆势、大裆势、悬裆势、低裆势、坐裆势等。除了空身站桩外,还有负重站桩,如缚铅瓦、穿沙背心、顶石帽等;又有不同于平地上站桩的梅花桩,则是埋木桩于地,高度与直径不定,木桩或按五行阴阳,或按九宫八卦排列,站桩人或取定势,或取动势,在桩上进行练习。中国武术极为重视桩功的锻炼。少林寺千佛殿方砖铺成的地面,有数十个排列整齐被称为“脚窝”的凹坑,传说就是当年寺僧集体练武站桩时,长年累月以致把地面踩陷下去而留下的遗迹。

桩功是一种静力性负荷,不仅是练习筋骨、坚固外形、增强下盘劲力的手段,它既是内功,自然有其系统内练的方法。仅以通臂拳“平林桩”为例:练习时,要求“安定神思,吸气纳入丹田,升真气于头,缓至俞口,降于丹田,再下至会阴,由会阴至涌泉,后上至外胯升于丹田,然后意领由尾闾至夹背过玉枕上升泥丸宫,从颜面而下,至喉由胸下至丹田……”(《通臂拳内功真谛》,见《武林》1984年12期)

武林有内家、外家之分。内家拳重内功是众所周知的,但外家拳也并非不重内功。关于这一点,郭成尧《国术摘要》有最好的说明:“其所以称外家者,非无内功,非不讲静,然以动为主,以静为辅。尽明手,鲜暗招,专攻少守多用腿。”一种功法是内练还是外练,一般视其主要练筋骨、皮肉还是脏腑、神气而言,但这也不是截然泾渭分明。

内功能激发某些特异功能,或产生超乎寻常的能力。当今武学名家海灯法师曾在自传中论及钢剑木剑之同异时,表示情愿使用木剑,他认为“木剑在使用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随心如意的感觉。”对海灯法师那样一指可拿大顶的力大无穷的人而言,这种“随心如意的感觉”显然不是指木剑份量轻。有人认为“海灯法师的这种感觉是完全可以用激次声理论解释。木剑比铁剑在传递次声时更少阻碍,激次声更应如此。”(鄢峻《激次声假说》,见《气功与科学》1989年1期)而这种激次声正是人体在气功态下产生的。但是,内功练至极境,是否就一定能“目透重壁、鼻嗅天香、耳闻蚁斗、口吐碧火、舌缔青莲、声震苍天、手破崖壁、足踏波面、气结霞雾”(唐豪《少林拳术秘诀考证》),在没有实在的证据之前,恐怕只好存疑。

武林有尤重内功的。自然门将其基本功、套路、手法、腿法都归结到气,其拳理云:“若问真消息,气穴寻渊源。”然而中国武术家也有不练、不信内功的。近代著名武术家霍元甲先生便不练气功,他的死,有人考证可能与日本浪人和医生无涉而和练气功不当有关。顾留馨先生《爱国武术家霍元甲》一文云:“霍元甲少年之时,曾练气功,吞气横阙,遂伤肺部。”因为经常咯血,面色腊黄,因此落下了“黄面虎”这个绰号。精武会创始人之一的陈公哲“尝问之以气功之道,即戒不可学。”(《上海体育史话》1983年2期)霍元甲不主张练气功,在著名中国武术家中可谓凤毛麟角,但也可用他因气功偏差囿于成见来解释。当然,放弃内功而在勤学苦练下也会出武功高手。泰拳拳师拳打脚踢大树、石柱,以木棍乃至铁球排打身体,也能使浑身坚硬如铁,泰拳的威力也已举世公认。然而,这终究不符合中国哲学、人伦与武学和谐的宗旨,泰国拳师多中年夭折,这与中国武术家多长寿也恰成鲜明的对照。

气功与武术的结合,既避免了激烈对抗的西方竞技体育所带来的体育本质上的异化,即有人论及的“运动员就是努力锻炼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体育“为了优胜,牺牲健康”(《论体育精神》,见《走向未来》创刊号);也避免了养生直指长寿导致清心寡欲、离群索居,从而失掉生活和生命的主动精神。这种结合,应该说是对一种绝对动或者绝对静的文化定式的突破与超越,是人类构想理想蓝图难得的成功之例。以气功与武术为主体的东方体育大系统,仅此便足以与奥林匹克运动及西方体育精神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当然,东方体育的大车向现代和世界的迈进才属刚刚起步,但武术和气功扛起这辆大车的两个巨轮前程无量,东方体育本身,前程也未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