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武打——一种独特的娱乐艺术

3.戏曲武打——一种独特的娱乐艺术

戏曲是我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瑰宝,作为一项综合性的表演艺术,它吸收、融合了诗歌、音乐、舞蹈、杂技、武术等各门艺术之精粹,从而丰富了自己的表现形式。在我国戏曲发展的百花园中,武术,恰似一枝奇葩,开放得尤为鲜艳,尤为光彩夺目。

“唱、念、做、打”作为传统戏曲表演的四大组成部分,是我国任何一个较大的传统剧种都必须具备的;而“武戏”(又称武打戏或武功戏),则集中地反映了武术在戏剧表演中的运用。千百年来,戏曲武打一直代表了武术向表演化发展的一个方向。

(1)戏曲武打的发展演变

早在汉代,就已经有了戏曲武打的最初形式。周贻白先生在《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中指出,汉代百戏中,《东海黄公》一出角抵戏,是“中国戏剧形成一项独立艺术的开端”。而这出戏是通过两人的角力搏斗来表现一个完整故事情节的,这就是说,角力在当时已成为一种戏剧表演形式。三国时期蜀国的宫廷戏中,也有武打动作的穿插。据《三国志·许慈传》记载,蜀国学士许慈与胡潜不和,为刘备所察觉,于是叫倡优扮演二人明争暗斗的丑行,进行讽刺。在一次群僚大会上,“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初以辞义相难,终以刀杖相屈。”用一段武打表演来渲染二人矛盾的激烈冲突。可见,戏剧从一诞生起就吸收了武术的内容,以加强其表演性与娱乐性。

《隋书·音乐志》中曾以“戏乐过度”来描述六朝时期宫廷戏剧活动的盛况。在这个时期的戏剧发展中,以歌舞戏占主导。歌舞戏这种形式亦歌亦舞,并表现一定的故事情节,而从六朝的歌舞戏中,我们可以看到武打表演的内容。如《兰陵王》,该戏系表现北齐大将兰陵王由于貌美若妇人,不能威敌,于是戴假面具上阵杀敌的故事。刘餗《隋唐嘉话》卷下载:“高齐兰陵王长恭,白类美妇人,乃著假面以对敌,与周师战于金墉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乃为舞,以效其麾击刺容。”显然,戏中武舞的成分较多。《兰陵王》一戏发展到唐代,就是著名的《代面》戏。《乐府杂录》“鼓架部”谓:“戏有《代面》,始自北齐……戏者衣紫,腰金,执鞭也。”这里的“腰金”,即指“腰带金装刀”。(见〔曰〕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可见,刀是该戏武打中的主要武器。六朝歌舞戏由于故事情节简单,故武打占了较大的比重,它实际上奠定了后世武打戏的基础。

作为大型的武打戏的出现是在唐五代。这里,不能不提到五代后蜀宫廷演出的神化武打戏《灌口神队》。据张唐英《蜀梼杌》载:“(广政)十五年六月,朔宴。教坊俳优作灌口神队二龙战斗之象。”全戏反映了李冰(即所谓“灌口神”)在修都江堰时斩蛟除害的神话传说。戏中充满了由李冰变成的神龙与水中蛟龙搏击打斗的情节,故曰“二龙战斗之象”。全戏中所用的武打器械大约有戈、矛、弓、矢之类。除了“二龙”之外,还有许多人配合演出。这可从《续唐书·蜀世家》记的梁末蜀主王衍的打扮中得到佐证“乾德二年秋八月,衍北巡……戎装,披金甲、珠冠、锦绣、执弓、挟矢、旌旗戈甲,百里不绝。百姓望之,谓之‘灌口神’。”看来王衍的这身打扮仿照了戏中灌口神的装饰,而整个出巡场面也与戏中相象。这个王衍,显然是个武戏迷。

戏剧的迅猛发展是与城市经济的发达紧密相联的。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人物的增多,必然带来对文化娱乐的需求,并刺激了戏剧艺术的发展与提高。宋代直至清代戏剧发展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宋代江湖卖艺的风气盛行,浪迹萍踪的民间艺人为了使自己的节目吸引观众,往往穿插激烈、惊险的武术表演。这种风气也影响到宋代武戏的演出。如在当时东京,最受欢迎的武戏可能要算《目莲救母》了。据《东京梦华录》载:“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莲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止。”一出戏要演七、八天,显然是一出大型的武打戏。南戏,是北宋末年南方兴起的风靡一代的戏剧形式。现存的《永乐大典·戏文》中有《张协状元》一出,为我们今天了解南戏中的武打表演提供了珍贵的史料。戏中有两个行商与五鸡山强人斗棒的一场,一开始先由扮演商人的“净”向“末”夸耀其武艺的高强,边舞棒边吹嘘:

(净使棒介)这个山上棒,这个山下棒,这个船上棒,

这个水底棒,这个你吃的!

(末)甚棒?

(净)地地头棒!

(末)甚罪过!

(净)棒来与他使棒,枪来与他刺枪。有路上枪,马上

枪,海船上枪。如何使棒?有南棒,有北棒,有大开

门,有小开门。贼若来时,我便关了门。

(末)且是稳当。

(净)棒有山东棒,有草棒,我是徽州婺源县祠山广德

军枪棒,部署四山五岳刺枪使棒有名人!

这个商人正说得起兴,一强人上场,几回合就把他打败了,抢走了他的包裹。这场武打可谓生动有趣。“净”的念白很像当时枪棒艺人的开场白,说明南戏也吸收了民间“路歧”艺人的武术表演。

杂剧在元代已十分成熟,成就很大。武戏在此时期的发展自不待言。元代大量涌现的专演战争或搏斗类故事的武戏,称为“脱膊杂剧”。李调元《剧话》载:“元杂剧有十二科……八,曰拔刀捍棒——即脱膊杂剧。”如《单鞭夺槊》、《病打独角牛》以及反映大规模战役的《博望烧屯》、《三战吕布》等戏,均属此类。演出这类节目,演员自然要精于朴刀杆棒,擅长翻跌纵跳。如《气英布》第三折的“樊哙扯架子科”,第四折“正末扮探子执旗打抢背上”等,都是纯粹的武术动作。

明清两代是武戏集大成的发展时期,戏剧武打更是丰富多彩。广泛兴起的戏班各具表演特色,有的专以表演武打著名。如明代安徽班就擅长演出像《目莲救母》这样大型的武打戏。张岱《陶庵梦忆》中谈到:“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十四人,搬演《目莲》。”该戏的演出中,“刀山寒冰”、“剑树森罗”,追杀刺击的表演令人不寒而栗。这事实上反映出明代新剧种——弋阳腔的演出情况。明代兴起的弋阳腔,因其本身就是一种金鼓杂作、声调喧阗的风格,所以表现的多是战争和搏斗的情节。正因为如此,弋阳腔在明代下层百姓中深受欢迎。

安徽班以其独特的武打而成为京剧武打的鼻祖。乾隆时,有“三庆”、“四喜”、“和春”、”春台”所谓“四大徽班”入京,旋即闻名京师。其中,“和春班”的武打表演最为突出。杨懋建《梦华琐薄》中谈到:“和春曰把子,每日亭午,必演《三国》、《水浒》诸小说……工技击者各出其技。”这里的“把子”,即“把子功”,专指戏剧武功。据《金台残泪记》载,徽班盛极之时,几乎每天“必有扑跌一出”,甚至“必有二出”,以至造成“歌台之上,尘土昏然”的情况。明末清初,戏剧界流行着“昆山唱口安徽打”的俗语,看来徽班的武打在戏剧界是很有名气的。

清代是我国地方戏的兴盛时期,各个地方戏班大都能表演武戏,特别是京剧、豫剧、粤剧、川剧等甚至以表演武戏为特色,因而要求武生、武旦、武净、武丑等角色有一定的武功。这中间最突出的是京剧演员的武功。探究一下早期京剧武戏艺人的来源,我们会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就武生来说,一是来源于清代北京的安徽班,再就是从镖师转行而来。这是由于盛行于清中叶以前的镖师行业,因铁路的修筑、电讯的发达、水陆交通的便利而开始冷落下来,先前以保镖为生的大批武林人士不得不另谋生路,而侧身梨园表演武打。正如老舍先生在小说《断魂枪》中描写的,他们开始在京戏班中充当武行,或登台献技,或为武生教练。镖师的加入无疑为京剧武打增添了新的血液。如名噪清末的谭鑫培就曾作过镖师,他的表演,如《卖马当锏》中的秦琼耍锏《翠屏山》中的石秀舞刀,都被武术内行赞为“真功夫”。不唯京剧,当时其他不少剧种也有类似的情况。如清代唐幼峰在《川剧人物小识》中谈到,当时著名的川剧武生范德胜、张鑫培等,都是“武行出身。”至于当时的武戏演员拜武门从师学艺的例子,就更是不胜枚举了。直至今日,武打仍是戏曲表演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

(2)戏曲武打的娱乐意义

众所周知,中国戏曲不仅以优美的唱腔、生动的情节吸引观众,而且以精彩的武打取胜。戏剧中的武打是根据剧情的发展来安排的,主要目的固然不是为了表演武术,但其翻腾扑跌、刀来枪去、飞叉接镖的表演则非有一定的武术功底不可。在戏曲的发展、普及过程中,为了增强表演的惊险性和趣味性,武术的成份逐渐增多,并产生了专门的武打戏。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我们亦可称戏曲武打是一种武打表演。

当然,把戏曲武打与武术完全等同是不恰当的,因为武术一旦被搬上戏台,就成了一种艺术表现形式。但应当看到的是,武术本身的独立性很强,自成体系,要把它从一种独立的技艺改造成适合戏剧表演的舞台动作的形式,矛盾是很大的,因而在戏曲发展过程中,囫囵吞枣地将武术搬上舞台的事例很多。这样做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即增强戏剧的娱乐性,以吸引观众。

可以说,早期武戏的武打无异于一种武术表演。由于唱腔、科白还不完善,势必需要演员通过更多的动作来表现故事情节。就拿《目莲救母》来说,本身故事情节很简单,为什么在宋代每演一次需七八天呢?因为其中大多是演员们的武术表演,如“外扮武将上舞介”、“净生接长人上舞枪介”等(明刻本《目莲救母戏文》)充斥了整个剧情,武打在剧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今天,戏曲舞台上的兵器等道具叫做“砌末”,无论刀枪棒棍或是鞭剑斧锤,都不是真物件,但在古代却不然。事实上把真刀真枪搬上戏台的事在戏剧史上是时常发生的。据《蜀梼杌》下卷载:“六月,教坊部头孙延应、王彦洪等谋为逆……构得十二人,期以宴日,因持仗为俳优,尽杀诸将,而夺其兵。”这里说的是后蜀宫廷十二人持兵杖演戏,显然是一出武打戏,但“假戏真作”——尽杀观众中的“诸将”,可见其使用的是真刀真枪。这种现象在明代仍十分普遍。王季重在《米太仆万钟传》中谈到:“出优童娱座客,戏《兀术》,刀械悉真具,一错不可知,而公喜以此惊座客。”看来,在戏曲中这种惊险的武术表演是迎合时人口味的。故当时有人惊呼:“演戏用真刀之悍习,宜严禁也!”可事实上是无法禁止的。《成都通览》卷三中谈到,晚清时川戏舞台上常常出现一些“凶戏”,而“真军器比武”就是其中的一种。真刀真枪的表演说明艺人们的武功是到了家的,不是花套。清代焦循在《剧说》中谈到:“近日梨园子弟竞尚新奇,多有搬演真刀,诩为绝技。”可见,一些在某方面有独到功夫和造诣的艺人,更是不放过向观众奉献的机会,将自己的绝技尽量在武打中施展出来,从而使戏曲武打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其实,有关戏曲武打与武术的关系问题,早在清代就有人注意到了,《清稗类钞·戏剧类》中有这样一段精辟的论述:“两两挥拳,双双舞剑,虽非技击本法,然风云呼吸之顷,此来彼往,无隙可乘,至极迫时,但见剑光,人身若失,为技至此,自不能不使人顾而乐之。他如掷棍抛枪拈鞭转锏,人多弥静,势急愈舒,金鼓和鸣,百无一失。而且刀剑在手,诸事并备,全有节奏,百忙千乱之际,仍不失大将规模。”这就是说,戏曲武打虽不同于实用技击,但也不是纯粹的花拳锈脚,其刀来剑往、翻腾仆跌的表演仍是一个瞬息万变、顺逆转向、身首难顾的技击过程。其惊险性“不能不使人顾而乐之。”

戏曲武打的娱乐性来自于武术表演的技击性,明白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武戏艺人在武术方面会下如此巨大的功夫。

史书中谈到,由于武戏“场面太繁,身段太多……干戈挥舞,一人精力有限。往往一出未终,汗如雨下矣。”(《清稗类钞·戏剧类》)因而戏剧艺人极为重视对基本功的训练。乾嘉时黄幡绰在《梨园原》中说,“腰硬则全身不灵活。文则如上马、下马,武则如舞弄刀枪,皆仗腰间之灵活,方能出色。”艺人训练腰功,强调从小开始并每天坚持,即所谓“武生之腰胫,必自幼练成。”(《清稗类钞·戏剧类》)“其日日用功,不可间断,间断一日,则三日不能复原……”(《梨园原》)在表演之时,则要达到“或凌空如落飞燕,或平地如翻车轮,或为倒悬之行,或作旋风之舞。”(《清稗类钞·戏剧类》)清代王梦生在《梨园佳话》中记载了这样一场表演:“武剧,以余所见于京师者,其人上下绳如猿猱,翻转身躯如败叶,一胸能胜五人之架叠,一跃可及数丈之高楼,目眩神摇,几为忘剧。”这完全是一场武功技巧的表演。这样的演出,对艺人胳膊、腿、腰等功夫及灵敏、柔韧、弹跳等身体素质自然要有全面的严格要求。

戏曲演出中常见的刀砍、枪扎、剑刺、棍扫等持器械对打或单练以及徒手格斗等武打表演,称为“打把子”。打把子多是表现战场拼杀、对敌格斗或比武较量的情节,要求打得有节奏、有层次、有章法、有感情,讲究严、连、狠、准。《戏曲把子功》谈到,所谓严,是指双方配合默契,丝丝入扣;连,就是要连贯,做到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意断神连;狠,是指情绪炽烈,如临实战,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气氛;准,是指脚下部位准确,手里准确,动作判断准确。总之,要刚劲有力,节奏分明。单练与对练套路在戏曲武打中叫“套子”和“档子”,计有“小五套”、“九转枪”、“十人棍”、“十六枪”等数十百种,是戏剧艺人长期积累和创新的结果。戏曲武打套子决不是一种简单的程式,而是一种速度快、动作疾、路线方位变化多和旋转角度大的连续性搏击动作。如“粤剧南拳”,它是清代广东艺人在吸收少林拳术的基础上独创的一套拳术,是粤剧武打的基础,不仅具有表演价值,也兼具很大的实用技击价值。前面曾谈到,古代不少艺人本身就是武林好手,他们的武打连武术行家也是无法挑剔的。这些,都充分说明戏曲武打具有相当的技击基础。

当然,由于时代的发展,现代的戏曲武打,随着对武术的不断改造与提炼,使其显示出更多的艺术性,其技击性也更大程度地带有表演性。戏曲武打是根据剧情来安排的,目的是为了表现情节的发展,其表演中难免“虚文花套”,然而这不正是武术表演性的体现吗?现代武术绝大多数都是古代民间虚花武艺的后裔,且更花枝招展,其实用价值日趋减少。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武术本身的发展所决定的。从古至今,用于表演的武术是不需要着着实用的,而更偏重于动作的艺术性。谁又能说这不是武术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称戏曲武打是中华武术的一个重要的范畴,它在娱乐文化史上的地位与作用更是不能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