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侠之勇
“仁者必有勇。”(《论语·宪问》)正气在胸,有信念和信仰的力量支撑,自然勇气百倍,但勇气又可以通过武功的练习培养,同武功的深浅成正比。“练胆”是历来拳家公认的第一要务。戚继光《拳经》第一势,开宗明义便是“对敌若无胆向先,空自眼明手便。”他在《拳经·捷要篇》里提出这样的练胆法:“既得艺,必试敌,切不可以胜负为愧为奇。当之何以为胜之?何以败之?勉而久试。怯敌还是艺浅,善战必定艺精。古云:‘艺高人胆大’,信不诬矣!”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问答篇》则云:“或问曰:‘人当临敌之时,每每失其故步,何也?’余曰:‘艺高人胆大。苟平日识见未广,工夫未纯,若一遇敌,则心志乱,手足乱,不能自主矣。故弓马娴熟,良有以也。”胤万序程宗猷《耕余剩技》,所称练胆生勇法为:“手足整则胆练,而欲骋于敌。意气清则心练,而知忠于上。心练则智自出,胆练则勇自生,心胆俱练则兵与时俱无不合。而练心胆,则又在练器艺为要耳。”这都肯定了“艺高人胆大”。
侠客以行侠仗义为己任,而又必定武艺高强,所以侠客均为轻生死、敢赴难,临危不惧,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胆气过人的人。清代学者贺贻孙便这样说:“古今侠烈之士,所以大过人者,则存乎胆与气矣。胆恃气而后克,义气所鼓,胆即赴之。”(《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302页)。春秋时期墨子门徒多似侠客。陆贾《新语》云:“墨子之门多勇士。”《淮南子·泰族训》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孟子·公孙丑上》云:“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北宫黝、孟施舍二人之所为亦似侠士。后代谈论侠勇的事迹就更多了。李白《侠客行》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便是在夸张地强调和描绘侠者之勇。
信、勇、义,这三者缺一不可地构成侠客完整的道德和行为特征。
安全需要并不是人唯一的需要,人性有着更高的追求。处于弱者地位的人,并不仅以寄希望于一个豪侠的出现为满足。人往往企望比现实中的自己更强大,而屈从于命运者往往渴望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由托庇于别人得到安全,到自己也成为强者而普救天下的弱者。“人耻文弱,多想慕于武侠。”(欧榘甲《论政变为中国不亡之关系》,见《清议报》27页)这种想慕,不仅仅是想慕英雄出现,而且也是想慕自己能成为英雄。能成为一个武艺超群、无所畏惧的超人的幻想,往往被人们化为习练武术的实践。至低限度,习练武术在提高人的自卫能力上有明显的功效,所以长期以来,中国百姓乐此不疲,趋之若鹜,不能不说有这样的因素在发生作用。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那种无所不能的救世主一般的侠客是不存在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也不是那样恰逢其时地降临于每一个受苦遇难者身旁。同时,更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成为具有神奇武功的侠客。封建大一统专制制度严密、残酷的统治,使得侠客存在和活动的条件受到了最大程度的限制。于是,武侠小说应运而生。人们自己设计出一种非现实的梦幻,努力显示理想主义的力量。人们借助想象,创造出想象中的英雄,更甚至把自己想象为这样的英雄,与英雄浑然为一体,以战胜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战胜的对立物。现实被转移了,生活中的悲愤和痛苦借助文学的形式得到了渲泄。
以武术、武林人物、武林掌故为背景的武侠小说,在中国可说古已有之。唐《酉阳杂俎》中有《兰陵老人》、《僧侠》,皇甫氏《原化记》有《义侠》,斐铏《传奇》有《昆仑奴》,宋沈俶的《谐史》有《我来也》,《清朝野史大观》中也有不少记述侠客的故事,《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则为其荦荦大端。近代以来,武侠小说更盛。自林琴南笔记小说《技击余闻》发端,继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和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轰动一时,有书名可考者就有六七百种。武侠小说借助文学艺术的现代综合表现形式电影而走上银幕之后,更引起了广泛的轰动。沈雁冰在《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一文中,有过这样的记述:“《火烧红莲寺》对于小市民的魔力之大,只要你到开映这部影片的影戏院内就可以看到。叫好、拍掌在那些影戏院里是不禁的。从头到尾,你是在狂热的包围中,而每逢影片中剑侠放飞剑互相斗争的时候,看客们的狂呼就同作战一样。……如果说国产影片对于广大的群众起作用的,那就得首推《火烧红莲寺》了。”
侠客和侠义精神,既是民众于人格的自塑追求,又是一种欣赏心理。金庸小说被称为“成年人的童话”。的确,即便是今天,人类面对大自然,仍然是苍白无力的,仍然在幻想,在产生童话和需要童话的慰藉。从各种形式超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世界范围势头不减的趋势看,这种超人即便不是人类幻想的永恒,在人类尚不能自觉主动把握设计自己命运时仍远未过时。它将寄托人们的期待,调整心态的平衡。古代有神祇,美洲有牛仔,欧洲有骑士,现代工业文明和科技又产生了新的超人,而在中国,则有武侠。金庸、梁羽生、古龙的作品风靡港、台、大陆,经久不衰,既说明了中国武术文化的独特效果,也说明了这种超人在我们民族今天仍有相当深厚的生存土壤。透过那种血腥恐怖的仇杀场面,透过人们处于软弱境地所反映的一种悲哀,则能看到可能会督促人类坚定前行的契而不舍的向善的愿望与追求。尽管那些刀枪不入,飞檐走壁的神秘人物谁也没见过,但这些神秘人物既是人们自己设计的,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的超人始终活着,人类的信念不死,他们就永存于神话和传说中,以及新的神话和传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