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对于运河治理的认识

一、冯梦龙对于运河治理的认识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任何事物都是有正反两面的,事实上,大运河也是利弊共存的,高明的管理者就是要能做到审时度势,兴利除弊。中国的地理态势基本上是地倾东南,而北方黄河流经黄土高原,挟带大量泥沙,在东流入海的过程中不断抬高河床,在途经河南后形成地上河,经常造成溃堤洪灾。黄河还多次与淮水冲突,夺淮入海,给黄淮地区造成了巨大灾难。而大运河则是南北走向,由北而南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由于中国地势是北高南低,北方又是干旱缺水,所以由淮而北的运河经常会干涸淤塞,造成断航。为了保证通航,就必须保证运河有足够的水资源,为了保证漕运,就经常挤占黄淮区的农田用水,这些都是治理河、漕的官员最难解决的问题。明朝自永乐迁都北京后,为了实现南粮北运,大运河成为国家之命脉。明代大运河,从通州至天津一段利用潮白河道,又称白漕;从天津至临清利用卫河,又称卫漕;临清至济宁以南,为元代开凿的会通河,有闸漕之称;徐州至淮安为原泗水运道,后为黄河所夺,故有河漕之称;从淮安至扬州,多为湖泊运道,故称湖漕;而长江以南运道通称浙漕。其中,白漕、卫漕利用天然河道,问题较少,浙漕地处江南,河网密布,运道畅达,亦费工无多。唯闸漕、河漕与湖漕三段,所处为黄泛之区,由黄河泛滥所造成的影响和带来的问题也最大最多,是明代治理改造的重点所在。明代前期,主持淮扬运河治理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时任漕运总督的陈瑄。冯梦龙《智囊·明智部经务》“虞集”条引樊升之语曰:

贾生之治安,晁错之兵事,江统之徙戎,是万世之至画也。李邺侯之屯田,虞伯生之垦墅,平江伯之漕运(平江伯陈瑄,合肥人。永乐初,董北京海漕,筑淮阳海堤八百里。寻罢海运,浚会通河通南北饷道,疏清江浦以避淮险。设仪真、瓜州坝港;凿徐州吕梁浜;筑刁阳南旺湖堤;开白塔河,河通江;筑高邮湖堤,自淮至临清,建闸四十七。建淮徐临通仓,以便转输,置舍卒导舟,设井树以便行者。),是一代之至画也。李允则之筑圃起浮屠(事见术智部),范文正、富郑公之救荒,是一时之至画也。画极其至,则人情允协,法成若天造,令出如流水矣。[6]

称誉李泌之屯田,虞集之垦墅,陈瑄之漕运为“一代之至画(划)”。其中按语是对陈瑄治理河漕功绩的简述。陈瑄主要做了三件大事:首先着力解决的是运河与淮河的交汇问题。在此以前,江南运河到淮安后,不能直接过淮,需要逆水西行60里至清河口过淮,留下了诸多隐患。陈瑄经过细致的调查研究,了解到自管家湖至淮河鸭陈口仅20里,值清河口,可开河引湖水入淮通漕。永乐十三年(1415),陈瑄亲率军民循宋代乔维岳所开故道,凿清江浦,由管家湖导水至鸭陈口入淮,并依次建造了新庄、福兴、清江、移风四闸,从此粮船至淮安便免除了过坝渡河之苦。其次是解决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留下的问题。原来由江南来的漕船须由陆路过瓜洲坝才能入运河。宣德六年(1431),陈瑄开泰州白塔河,次年于白塔河设置新开、潘家庄、大桥、江口四闸,这样从江南过江的粮船可入白塔河到湾头入运河,避免了瓜洲运口盘坝的劳费。最后是治理淮扬运河。淮扬运河以西运道以往多借湖面作航道,虽然洪武年间曾沿湖筑堤维护运道,但效果不彰。永乐时,陈瑄在原来基础上又大筑高邮、宝应、汜光及白马诸湖长堤,并在堤上做纤道,使运道与湖水分开,以避风浪之险。堤中皆留涵洞,可与湖水互相灌注调节水源,运道条件因此大为改善。由此可以了解到古代先贤治理河漕的智慧和经验,只有把运河的基础建设搞好了,最大限度地改善了交通条件,才可能享受到运输便捷之利,才能形成经济流通、商贸繁荣的局面。大运河贯通以后,历朝都通过漕运征收大量财税,虽然可以经此充实国库,但也给人民带来了沉重负担。如何合理征税、惩治腐败、减轻百姓负担成为衡量政策是否成功和官员是否大有作为的根本。

冯梦龙在《智囊》一书中表彰了多位清官的德政。其中最早的一位是唐朝的刘晏(事见“明智部经务”)。刘晏曾经担任唐代宗李豫的转运使,为了合理确定商品价格,他高价招募擅长跑步的人,到各地去查询物价,互相传递报告,虽是远方的讯息,不过几天就可以传到,因此食品及百货价格的高低,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刘晏低价买进,高价售出,不仅国家获利,而且远近各地的物价也因此控制得很平稳。在税赋方面,正常的年头合理地缴纳,饥荒时则加以减免或用国家的财力来济助。刘晏在各道分别设置知院官,每十天或一月详细报告各州县天候及收成的情形。歉收如果有正当的理由,则会计官在催收赋税时,主动下令哪一类谷物可以免税,哪一些人可向政府借贷,能做到各地的百姓尚未因歉收而受困,各种救灾的措施已报准朝廷施行了。在冯梦龙看来,发生灾害的地区,所短缺的其实只是粮食而已,其他的产品往往可维持正常的供应,若能低价将这些产品卖出去,交换其他的货品,或者借政府的力量转运到丰收的地方,或者由官府自用,国家的生计就不会匮乏。或由国家卖出囤积的谷物,分交运粮的单位,转运到各个缺粮的地区,使无力到市集购买的贫困农民能经由政府的辗转传送而免除饥荒。

当时运送关东的谷物进入长安城,因为河水湍急,大抵十斗能运到八斗就算成功,负责的官员也就可得到优厚的赏赐。刘晏以长江、汴水、黄河、渭水等水力各不相同,于是因着不同的河流制造不同的运输船只,长江的船运到扬州,汴水的船运到河阴,黄河的船运到渭口,渭水的船运到太仓;并在河边设置仓库,辗转接送。从此,每年运谷量多达一百多万斛而可以做到没一点点折损。

当年为了保障漕运,州县聘用富人来监督水陆运输,这些人在正当的税收之外还强制索取。很多人为了逃避这些额外的课征和劳役,干脆群聚为盗贼。刘晏将船运和邮递事务全收归政府负责,并废除不正常的征敛,人民的困苦才得到免除,户口也逐渐增加。冯梦龙认为刘晏“其理财常以养民为先,可谓知本之论”[7]

在明代,冯梦龙表彰的是当时的南直隶巡抚周忱,他的主要职责就是督运南北畿郡的赋税。冯梦龙在《智囊·明智部经务》中介绍了周忱对漕运赋税的改革。周忱任巡抚时,苏州地方欠税有七百九十万石。经过深入民间田头,与老农恳谈,周忱了解到,吴郡地方富豪和有财力的人不肯缴纳运送途中折损的耗米,转由贫民负担,贫民缴纳不出,只好流离四散。于是,周忱制定了新的平米政策,官田、民田一律加征运送折损的数量。“定为论粮加耗之制,而后金花银、粗细布轻赍等项,裨补重额之田,斟酌损益,尽善尽美。”[8]苏州的税额有二百九十余万石,经与当时的苏州知府况钟详细计算,宽减八十多万石。又命令各县设立便民仓,每乡在村里役吏中推选一个有力的人,称为“粮长”,负责征收本乡村夏秋两季的税,加收耗米比例不得超过十分之一。此外,又在粮长之中依财力的多寡选派押运的人,视路途的远近与劳力的分量支付酬劳,每运到京师、通州应缴米粮一石便支付三斗,临清、淮安、南京等仓,依同样标准订定支付数目,作为舟船转运的各种费用。整顿支出和收入,支付后所余的米,分别存积在县仓,称为“余米”。所收米粮立刻超出原来折损的部分。明英宗正统初年,淮扬有灾害,盐税亏损。周忱巡视时,奏请朝廷诏令苏州等府拨付余米,每县拨一二万石,运到扬州盐场,可抵第二年的田租,听任制盐人家缴私盐来换取米。当时米价贵,盐价廉,官府可以存盐,而人民有米吃,公私都得到好处。周忱在江南二十二年,每遇凶灾荒年,就相机行事,用余米来补救。除了田赋之外,没有征收任何额外的税,凡是各种进贡及官署、学校、祠堂、古墓、桥梁、河道的修理整治,所需费用都从余米中拨付。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这项德政后来被朝廷废除了,将余米完全收归户部,于是征税名目繁杂,而百姓欠税的情形也愈来愈多。冯梦龙评论说:“夫余米备用,本以宽济,一归于官,官不益多,而民遂无所恃矣。试思今日两税耗,果止十一乎?征收只十五、十六乎?昔何以薄征而有余,今何以加派而不足?江南百姓,安得不尸祝公而用追思不置也。”[9]说明“以民为本”绝非虚言,如何为人民谋利益就是最大的政治,民心之向背由此而尽显。

在解决漕运米耗的问题上,明代松江知府樊莹也做出了重要贡献。《智囊·明智部经务》在“周忱”篇之后,冯梦龙又表彰了松江知府樊莹。“松赋重役繁,自周文襄公后,法在人亡,弊蠹百出。大者运夫耗折,称贷积累,权豪索偿无虚岁,而仓场书手,移新蔽陈,百计侵盗。”[10]樊莹到任以后,经过调研认为,运送漕粮有所耗损,主要是因为运夫无人统一指挥,一些狡诈之徒有机会从中动手脚,倒霉的却是一些老实善良的人。于是樊莹聘用粮长专职运送,而宽减各种货物的费用来优待他,税赋除了常运米以外,其余的一律征收白银。这样一来,那些被派遣专职运粮的人,因为与切身利害有关,都不敢浪费,而掌管收纳计算的人,因出入的数量都有明确的记载,无法私自吞没。而以白银来纳税,人民的负担反而比用粮食纳税为轻,因此人民也乐意配合。于是累积多年的弊病一下子除去了十之八九。又革除收购米粮的囤积户,以减少粮长的侵占;又以民间商人来代粮长运送布匹,并以准许其顺道运送私人的商品贩卖,作为为公家运送的报酬。冯梦龙认为这可以“补周文襄与况伯律所未备”[11]

大运河的运输有很高的水利成本,大运河承担的主要职能是漕运,但也适度给予运输其他经济商品的配额。其中就有许多利益所在,因此河漕的治理还要敢于同腐败权奸、巧取豪夺之辈做坚决的斗争。

冯梦龙在《智囊全集·智胆部识断》中介绍的刘玺就是其中的一位勇于斗争的代表人物。刘玺,南京人,明嘉靖中历督漕总兵官。时有太师郭勋仗恃受宠,常率领属下大肆搜购南方珍玩,然后胁迫漕运官分派船只载运入京,获取暴利。当时水道运输不顺,多半都是因为这缘故。刘玺为根除弊端,事先在船中准备一副棺木,然后右手拿刀,左手指着贪官说:“若能死,犯吾舟,吾杀汝,即自杀卧棺中,以明若辈之害吾军也,吾不能纳若货以困吾军。”贪官听了,“惧而退”。冯梦龙对此评论说:“权奸营私,漕事坏矣,不如此发恶一番,弊何时已也。”又说:“人到是非紧要处,辄依阿徇人,只为恋恋一官故。若刘唐二公,死且不避,何有一官,毋论所持者正,即其气已吞群小而有余矣。”[12]认为没有杀身成仁的大无畏精神,就不可能斗倒权奸。

对待权奸可以拼死一搏,阻止违法乱纪,但是对于王室的腐败,恐怕就不是斗狠能够解决问题的了,还要以智取胜。冯梦龙在《智囊·上智部迎刃》中就介绍了一位靠动脑子想出好办法为百姓减轻负担的地方官范槚。明嘉靖四十年(1561),景王朱载圳就藩湖北安陆,浩浩荡荡数万人经由大运河到达封地,途中经过淮安。其时范槚是淮安知府,在漕督的主持下负责接待王驾,按照要求,沿河两岸要开路五丈宽,遇到民房必须拆除。范槚为了减少老百姓损失,想出办法在民房边放置破船,上面覆盖土板,看起来就像平地,希望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王驾沿途开销惊人,按照光禄寺的要求,“食品珍异,每顿直数千两”。范槚拿了《大明会典》据理力争:“王舟所过,州县止供鸡鹅柴炭,此明证也。且光禄备万方玉食以办,此穷州僻县,何缘应奉乎?”光禄寺没有办法,只好按照“王顿二十两,妃十两”的标准安排膳食,一下子省了数万巨额花费。为了让王舟尽快离开,范槚又派人花钱对具体主事的人说:“水悍难泊,惟留意。”[13]于是王舟整日航行,水流又快,很快就通过了,三处靠岸只供应了一千三百两白银,而船队到了扬州仪真,一夜之间竟花了五万两,两者比较,非常清楚地说明,地方官为民谋利益完全可以有所作为,关键是你有没有真正把老百姓看成是“天”。

以上所述都彰显出冯梦龙河漕治理的“民本”和“廉政”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