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至情之“真”
商品经济的发展和阳明心学的深入人心在明代社会掀起了人性复苏、个性张扬的思潮,引导着明人的追求由外部世界逐渐转向内心世界,发掘人自身的需求与价值。李贽甚至高倡“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1],肯定穿衣吃饭等人的合理欲望,鼓励追求人情物欲、美食声色的享受。在这样的情况下,“好货”与“好色”成风,一方面,市民以叛逆的勇气、人性的本能追逐着物欲享乐,另一方面,他们压抑已久的情与欲也得以突围与释放,情爱作品中的情之真与欲之纵是市民喜闻乐见的。
明代“情”是广泛的,自称“情痴”的冯梦龙在《情史》序中提出:“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2]在冯梦龙看来,万物皆有情,情是遍及万物的。同时,“情始于男女”,男女之情是一切“情”的起始与发端,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3]可见,“情”是始于男女之情的,但又不仅仅包含男女之情,君臣之情、父子亲情、兄弟手足之情、朋友间的友情同样是“情”的内涵,“情”由男女之情流注于君臣、亲朋、万物。“情”虽不单单指向男女之情,却以男女之情为起始和主体,《挂枝儿》就是一部男女私情民歌集,《情史》辑录大量充满人性张力的男女情事,为情立传,“三言”中更有近三分之一的篇目围绕男女情爱展开。
在种种“情真”中,冯梦龙尤为关注世俗男女情爱之“真”,以不加矫饰、至情迫出的男欢女爱故事回应市民对情爱本能的追求,达到“适俗”的效果。男女情爱之“真”首先体现在男女真挚的爱情上。爱情,是生命永恒的法则,也是文学永恒的题材。长期以来,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中国的爱情故事都离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西方世界的自由平等。而冯梦龙通过男女间热情又真挚的情愫、忠贞不渝的专情、为自由之爱勇敢的抗争、对虚情负心的批判,呈现出男女爱情之“真”,这是极难能可贵的。这种爱情之“真”首先包含男女之间热情而真挚的情愫。如《赠瓜子》篇:“瓜仁儿本不是个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4]通过描写“瓜子”这个不是生活中的“希奇货”一个个从舌尖过赠与情郎的动作,怀春少女的浓情蜜意被刻画得生动形象。同样,《咳嗽》《喷嚏》篇更是用人们最熟悉不过的小动作作为暗号表达入骨相思,语意虽直,却直出肺腑,真挚而热烈。其次,男女爱情之“真”还表现为男女间忠贞不渝的专情。明代对妇女贞节是极为推崇的,据《古今图书集成》记载,明代有节妇烈女36000余人,远超元朝。身处重“贞”时代的冯梦龙对“忠贞不渝”有着不同的理解与诠释。他将“情”作为忠贞的基础与前提,出于“真情”的忠贞是为冯梦龙所赞扬的。另外,忠贞的美德通常是专赋予女性角色的,在儒家的鼓吹中,贞节不仅是女性须追求的美德,更是应尽的义务,但冯梦龙在呈现忠贞不渝的专情故事时,反其道而行,不单单塑造专情的女性,更有忠贞不渝的男性代表,双方共同出于“至情”而从一而终、至死不渝。“三言”颇多这类作品,《乐小舍拼生觅偶》中乐小舍与喜顺娘自小青梅竹马,却因门不当、户不对受到家中阻拦,在一次观潮中两人再度相见,双目相对,如痴如醉,乐小舍不顾被潮水吞没的危险,跳入浪潮欲救顺娘,二人双双被救起后,终结为夫妻。正是二人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里,得了痨病的宋小官被岳父刘翁抛弃,刘翁之女宜春“哭天抢地”,痛斥父母“伤天害理”,逼父“还我宋郎”,发了横财的宋小官也发誓不娶,终与宜春团圆,一个贫贱不能弃,一个富贵不能移,他们之间的忠贞与专一足见爱情之“真”。《情史》更是专列“情贞”一类,辑录忠贞的男女情事,尽管其中不乏官方主流价值所标榜的“节妇”故事,但是依然有《范希周》这样展现冯梦龙独特贞节观、爱情观的故事。《范希周》以男人的名字作为这个忠贞不渝故事的题目,而不用“某某女”“某某妇”为题,可见冯梦龙对此种行为的赞赏与认可。可见,只有男女双方互相付出真情,才是爱情中真正的忠贞不渝。除了热情又真挚的情愫、忠贞不渝的专情,冯梦龙将为自由之爱勇敢抗争也作为突出男女爱情之“真”的重要成分。封建社会的青年男女没有婚恋自由,在人性逐渐觉醒的明代,市民以叛逆的勇气勇敢追求,冲破封建礼教的种种束缚。冯梦龙的笔下有诸多为情抗争的动人故事。《宿香亭张浩遇莺莺》《张舜美元宵得丽女》等讲的都是青年男女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而终成眷属的故事。对这种叛逆的勇气、至情的真切,冯梦龙是赞扬和认可的,而对于缺失“真情”、虚情假意、负心背意的负心汉,冯梦龙则进行了严厉的批判。《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的书生周廷章就是“无情”的代表,与忠贞不渝的“范希周们”相比,“周廷章们”或遭人唾骂,或被乱棍打死的结局实属大快人心,可见冯梦龙对“无情”的痛恶。
情爱之“真”还体现在男女私情上。李贽曾对“私”做出肯定性论述,为男女私情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论支撑,他说:“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不管脚根虚实,无益于事。”[5]这里所论之“私”与男女私情弃公共意志于不顾之“私”在根基上完全一致,都是无视形式束缚、尊重主观真实意志的自由情感。私情主要又分婚外偷情与未婚男女私会两种。无论哪种,都是不为封建礼教所容的,但是正如彼特拉克在《秘密》中所说的,我是凡人,我只求凡人的幸福。明代市民在人性觉醒的过程中愈加关注自己内心的真实欲求,追求真真切切的幸福,冯梦龙对男女私情也表现出了理解和宽容,毕竟在冯氏看来,虽为“私”情,但确实是一种诚挚真情。对于婚外偷情,他在评民歌《耐心》时引用“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也”[6]的惊俗之语,可见他对偷情的宽容态度。《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王三巧虽对丈夫蒋兴哥有情,但蒋兴哥私自安排远行经商,未按期归来,王三巧出于孤苦难挨、渴求人情,在薛婆的诱骗之下偷情陈大郎。王三巧虽偷情背叛丈夫,失德失节,但也反映了人最自然、最真实的情感欲求,不同于《情史》中“情贞”类塑造的诸多“节妇”,她们与丈夫没有多少情感基础却以惨烈的方式追寻空洞的“贞节”之名,压抑可怖的意味跃然于纸上。相比之下,王三巧的偷情反倒因流露了情感欲求之“真”而拥有了“人”的生机。蒋兴哥对于王三巧的背叛也表现出了谅解,蒋兴哥的谅解也正是源于他对妻子的“情”,他将错归咎于自己贪图蝇头小利离家经商,休妻也是因为他相信王三巧对他真情不复在,而最后的破镜重圆则因为两人真情依旧,皆是围绕一“情”字,这种宽容与谅解也是冯梦龙的态度。对于未婚男女私会,冯梦龙《挂枝儿》《山歌》中辑录了大量直白、真挚的私情民歌,《挂枝儿》还专设“私部”。《山歌·采花》篇,女子欲邀请情郎幽会相见,却不直说,而是以“采花”为理由,是一种既委婉又不失热烈和勇敢的真挚表达。此种民歌在《山歌》《挂枝儿》中比比皆是,或初恋旖旎,或热恋狂放,但共同点都是“天地自然之文”,呈现的都是青年男女间毫无避讳、不加掩饰的对心上人的渴慕,虽“色胆大如天”,却也情真意切,真挚动人。
情爱之“真”还体现在认可合理的情欲上。英国哲学家罗素认为,回避绝对自然的东西,最终反而会以最病态的形式加强对它的兴趣。在古代中国,人的自然欲望由于受到程朱理学思想的毒害而被压制,正统文学中,情欲也往往被有意识地遮蔽,但理学教条形成的环境压力终究无法钳制自然生发的人性人欲,反而只会使人更加欲火如焚,甚至走向纵欲的极端。事实上,朱熹说“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7],说明“人欲”是超出正常社会规范的欲望需要,只有超出社会规范的欲望才需要被控制,并非是完全的禁欲主义。而后宋明理学家为维护封建秩序,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对本来有着合理性的自然欲望也一并扼杀。但是自号“多情欢喜如来”的冯梦龙对人的自然情欲是充分认可的,将情欲视作男女之间“情真”的直接表现,而且在冯梦龙笔下,情欲不再是男性的专属,女性也可以寻求男子满足自己作为人的正常欲求,进而追求更高层次的爱情。《情史》中女性“自荐枕席”类故事就有44篇,这类故事应滥觞于战国宋玉的《高唐赋》,后世故事结构虽大致定型,但男女主角却发生了改变,唐代以后女主角逐渐从女神变为女鬼、女妖。至冯梦龙,女主角已褪去了神圣性和崇高感,成为情欲的主动引导者,男性主角也变为世俗中的普通男子,故事所呈现的是“人”真实、强烈的情欲。除此之外,冯梦龙还揭露寺庙中男僧女尼同世俗男女一样有情欲。《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的女尼姑们是真念佛、假修行,表面上信奉五戒,实际上却是一群“色中饿鬼”;《汪大尹火焚宝莲寺》中的至慧和尚公然骂佛门规矩“扯淡”。这正是人性的觉醒,是对禁欲主义不人道的抗议,男僧女尼同为凡胎肉身,人情人欲自难抑。尽管冯梦龙承认情欲的合理性,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对情欲持完全放任的态度。在他看来,以情真为基础的情欲是人之常情,这种情欲与“淫”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对于单纯的肉欲、泛滥扭曲的情欲,冯梦龙并不认可,他明确区分了“情”与“淫”:“夫情近于淫,而淫非情报。”[8]在《情史》第十七卷中,他还指出“夫有奇淫者必有奇祸”[9],告诫那些贪图淫欲之人,他们必然会面临特别的灾祸。因此,在冯氏作品中,淫祸亡身的例子不少,如《情史》专列“情秽”一类,展现纵欲男女们的悲惨结局。可见,冯梦龙认可的情欲是出于“情真难抑”,绝非“奇淫放荡”,是基于“情”的维系,摆脱礼教的束缚,张扬着真实的人性,以超脱的姿态展现男女情爱之“真”的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