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所及河漕名目
冯梦龙作品中故事的地理背景不仅与运河城市的闹市有关,而且其中许多细节名目也关涉河漕诸多方面。下面择要加以阐述。
白粮:
《醒世恒言》第二十卷《张廷秀逃生救父》中粮商王员外的大女儿、女婿要谋害张家父子,大女儿献上一计: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拼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
后面又说道: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43]
其中所称“白粮”“白粮解户”,正与明代漕运制度有关。所谓“白粮”即白粳米,为江南五府所征、供宫廷和京师官员用的漕粮。“白粮解户”即负责解押白粮的粮户。成化六年(1470)规定,征自苏、松、常、嘉、湖五府的白粳米(即白粮)实行民运制。官府制造运船,每船佥点纳粮户五六名,多不过十名,运粮至京。嘉靖元年(1522)又规定,民运白粮照兑运事例,每年的十月底征完,十二月底以前运至瓜洲,听攒运官催攒起程。正月内开船,限六月底前抵京完纳。隆庆六年(1572)又补充规定,民运白粮每船可附带四十石土宜,沿途钞关免其纳税。万历九年(1581)进一步要求,每岁解京白粮,务要念派殷实粮户,不许棍徒包揽。另外,对于民运粮船,可免带城砖。沿途如有积棍包揽解送、歇家科扰等弊,听巡视科道参究。可见解押白粮是有一些优惠政策的,“白粮解户”应该是一项好差使,所以对“白粮解户”的选择要求也高,必须是“殷实粮户”。
坐舱钱:
《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苏知县罗衫再合》叙述苏知县全家的悲欢离合故事。苏知县考中进士授任金华府兰溪县知县,前往赴任:
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苏胜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张家湾地方,苏胜禀道:“此去是水路,该用船只,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老爷坐去稳便。”苏知县道:“甚好。”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课,不要那官人的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勾了,还想甚么坐舱钱。[44]
其中讲到的“坐舱钱”,与明代的一项漕运制度有关。明制规定官船可以免税免查,有官身和功名的人也可以免税。明末右佥都御史祁彪佳在日记里就记录自己坐船南返,有商船三艘,载枣货与之并行,路过临清钞关,榷官即令其所有同行者一切商税均免。可见当时士大夫是有许多特权的,因此船家就想方设法往官方背景上靠,甚至有伪造官员出行官衔牌蒙混过关的。为此,当时还诞生了一种船户,专门租用仕宦之家的船只载货牟利。《苏知县罗衫再合》故事中的那个罪犯徐能就是这样的船户:
仪真县有个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45]
文中的徐能就是靠着租用有着官身的王尚书家私船,在运河上服务商贾,进而和王府分利。后来事发,徐能一伙被正法,苏公父子回乡省亲:
诸事已毕。下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46]
可见官府相护,出了事情官家也有办法撇清,在明代官宦之家买条船还真是一条发财捷径。
水脚银:
《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讲到船户刘顺泉的起家:
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47]
这水脚银为支付民夫工钱的运费折银,其实只是各种“耗米”中的一项。明成化七年实行运军代替民运,由州县兑粮到京通交仓的“长运法”。随着漕运法的变化,粮户的纳粮负担大为加重。对纳粮户来说,沉重的负担还不是来自征收的漕项正粮,即正米正项,而是随之而来的各种正米耗项和杂项耗米,如沿途车船费用有“船钱米”“水脚银”“脚用米”,助役补贴费用有“贴夫米”“贴役米”“加贴米”“盘用米”“使费银”,铺垫装船费用有“芦席米”“楞木银”“铺垫银”,还有防耗防湿费用“筛扬米”“湿润米”等。在明文规定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漕项附加杂费和因漕务官吏贪索而增加的各种征敛,致使粮户需缴纳二石,甚至三四石粮食才能完纳一石正漕,粮户的实际负担则为漕粮正额的二倍到四倍,有的地方甚至多达五倍。纳粮成为有漕地区粮户的沉重经济负担。正所谓苛捐猛于虎,由此可见江南农民生活之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