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市民之“趣”

二、宜市民之“趣”

优秀的文学作品,反映的是社会风俗现状,表达的是普遍的时代心理。冯梦龙字里行间展现的正是一幅中晚明人情世态风俗画,将市民细微的心态和独有的情趣精准拿捏,贴切呈现,可谓为市井细民写心。

由于社会地位、文化心理等原因,市民往往更加感性、直观地看待世界。正如冯梦龙在《警世通言》序言中所说:“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10]市井细民对待善恶是非是爱憎分明的,人无非分为“好人”与“坏人”,几乎没有中间地带,他们追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能够接受的是较为直观的道理,绝非经史子集中复杂艰深的理论。如诱骗王三巧偷情的陈大郎,最终路遇劫匪,受惊身亡,而王三巧与蒋兴哥之间纵然有情谊,依然要在破镜重圆后由妻变妾以示惩罚;吕志为吞家产卖嫂不成,反被嫂子卖掉妻子,落得害人终害己的下场;金钟毒害僧人不成,反将自己的孩子毒死,家破人亡。反观冯梦龙作品中的行善之人,终有好报。秀童被诬告几乎丧命,事清之后继承家业,迎娶美妾。行善之人不仅自己会有好报,福泽往往还延及子孙,如《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吕大郎与钟离公行了善事,子孙后代也多显贵通达。可见,面对世间的善恶好坏,冯梦龙的态度与评价是很分明的,这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直观感性的认知特点相契合,符合市民的阅读期待。

另外,冯梦龙笔下的人物以商人、小贩、娼妓、妇女、奴仆、僧道、媒婆、役夫等各色世俗之人为主,也包含部分文人士子。面对不同身份的人物,冯梦龙的态度也不尽相同,自觉地适应了市井细民的趣味与需求。首先,冯梦龙对新兴商人阶层是持欣赏态度的。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处于“重农抑商”的思想下,商贾社会地位低下,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往往也不算光彩,如白居易《琵琶行》里,琵琶女的夫君就是一位重利轻情的商人。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在东南沿海较为发达的城镇出现,张居正提出的“厚农而资商,厚商而利农”主张,促进了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从亲王贵族、官僚士大夫到市井小民,都有经营商业的,崇商、好货已成为社会普遍心理。普通市民对于经商生活尤其是商贾致富经历更是充满好奇。出于对大众兴趣的敏感捕捉和对时代环境的自觉反映,冯梦龙作品中不仅多有商人形象,且商人形象多为正面人物,他们中的很多人拥有优良的品质和高尚的人格。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他虽为小商人,但他身上体现出的不再是重利轻义或贪婪狡诈,而是厚道老实,诚信重义,因此最终得到了抱得美人归的结局;《范巨卿鸡黍生死交》一篇中,主角沉溺商海导致延误约会,不惜自杀也要以魂魄一日行千里赴约相见,故事以传奇神秘色彩引人入胜的同时也突出了身为商人的主角已经和传统文人士子一样,可以拥有高尚的人格,这样的转变是符合明代市民的阅读期待的。

除此之外,对于女性,冯梦龙热情辑录了她们的情真,也欣赏她们不输男子的才华。冯氏作品中的女性,既有陈玉兰、李莺莺、刘素香等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追爱的女性,又有如苏小妹、黄善聪、刘方等才貌双全、胆识过人的女性,这些摆脱桎梏、冲破束缚的女性形象迎合了市民想要以情抗理的期待,与市民的情志相合。自号“情痴”的冯梦龙对沦落风尘的薄命女子同样怀有深切的同情,尊重她们的独立人格,愿意探索、展现她们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而非只是惺惺作态、假意怜惜,把她们当成既可垂怜亦可戏侮的玩物。他的这一进步思想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是相当可贵的。在“三言”里,有名有姓的妓女足足有十六人,其中不乏玉堂春、杜十娘这样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她们颠覆了人们刻板认知里浪荡下贱、贪财无情的妓女形象,作为至情时代思潮的一个缩影,产生了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与市民的情志相适相合。

而对于统治者、文人士大夫,冯梦龙则常常将他们作为讽刺、批判的对象,突显其滑稽可笑的一面,迎合了市民趣味。例如《太平广记钞》中“仙部”记录了唐玄宗爱“奇童”,冯梦龙评道:“往时天子爱才如此,故天亦往往产奇才以应之。吁!今亡矣夫。”[11]他将犀利的矛头直指统治者,这与市民嬉笑怒骂的世俗情怀是相适的。同样,平时高高在上的文人士大夫,也成了冯梦龙嘲笑的对象。《古今谭概》三十六部中被讽刺的士林就有诸多不同的类型,有毫无真才实学的文人,如为了面子不求甚解、随意造字的梁曹景、宗尚胜,分不清班固的名与字却还要装模作样的张由古;也有贪财贪婪的士人,如为了钱财不要风度的广文先生与天性狡诈、贪财受贿的聂豹;还有迂腐不知变通的文人,他们并无恶劣的品性,却因与现实生活脱节而闹出种种啼笑皆非的笑话,如严冬忽坠水的轩惟行,“援出,裹被坐,却去,竟俟衣干”[12]。可见囚于书斋中的腐儒的可笑与可悲。冯梦龙通过巧妙地选取讽刺对象,一方面可以起到警醒士人的作用,另一方面,在嘲笑士林中平衡了市民因社会地位差异失衡的心理,使市民看到自己的优势,从而得到满足。

综上,无论是市民对待善恶爱憎分明的取向,还是对待不同身份之人的态度,都被冯梦龙敏锐地捕捉、贴切地呈现,展现出市民“嬉笑怒骂皆由我”的鲜活气息与独特情趣,可谓为市井细民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