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庸常之“奇”

三、描庸常之“奇”

“俗皆爱奇,莫顾实理”,喜新尚奇是人普遍的心理,心理学家麦独孤认为好奇是人的本能,位于人的十一大本能中的第三位。“尚奇”的内容和程度由于时代和个体因素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明代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不断激发着市民好新尚奇的心理,随着自由人性的启蒙、市民欣赏水平的提高以及他们对社会现实关注的加强,“尚奇”有了新的内涵。

古代的神话传说奇在驰骋想象、出奇制胜的“非人”与“非理性”;魏晋时期志怪小说中的“奇人”“奇事”仍以超自然的鬼神怪异为主体,但已间杂少量人的生活所孕育出的奇异,而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小说绝少虚幻的情节,缺少幻彩,将视角定位于现实的社会人生;唐传奇讲求“事不奇则不传”,但得益于志怪、志人小说的现实融化,创作表现出了一定现实化的倾向。人们所追求的“奇”,逐渐由虚幻朦胧的想象转向切实可感的写实。

中晚明社会,人性与个性得到张扬,市民阶层已不再满足于旧有的新奇观,而是强烈地渴望在“奇”中获得自己专有的存在空间。这就要求“奇”不仅是脱离现实人生的鬼神怪异,更要与市民阶层的生活息息相关。正如李贽关于“奇”的精辟评论:“世人厌平常而喜新奇,不知言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13]可见,在他看来,常中出奇是一种新奇至极的境界,只可惜世人很难觉察这种新奇,反而脱离现实人生寻觅新奇,却不知将目光转向“平常”。同样,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提出:“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14]凌濛初也将“奇”与耳目之内的“常”相联系。后睡乡居士对好奇失真之弊做出批评,提出了“无奇之所以为奇”的命题。以上将“奇”与“常”勾连的理解,都是将“奇”建立在庸常基础之上的,或者说,是于庸常之中提炼、挖掘出“奇”来的,体现了明代新奇观的重大转折和突破。

市民阶层好新尚奇的心理与“庸常之奇”的观念转向被冯梦龙敏锐地捕捉到,冯梦龙同样遵循这样的创作原则,提出“描写无聊极思,亦奇亦真”[15],在他看来,只有平常却又富有奇思妙笔,作品才会别具一格。在《挂枝儿》《山歌》中,“奇”“奇绝”“亦奇”“巧思”“奇巧”等批注时常出现,而那些日常情理之内却又出人意料的构思设计也被他称为“仙笔”。事实上,庸常之“奇”的确值得“仙笔”之称,《拍案惊奇》凡例四说“画犬马难,画鬼魅易”[16],庸常之“奇”远比鬼神怪异之“奇”更难写,越是在常人可以想见的情景中越难以“奇”抓人。

冯梦龙描庸常之“奇”,首先体现在他着眼于常人常事中细小精妙的设计,即事件巧思之“奇”。冯梦龙笔下的人物不以帝王将相或鬼神怪异为主,而是市井之中的各色世俗之人,如商人、小贩、娼妓、妇女、奴仆、僧道、媒婆、役夫等。他们的世俗悲欢故事在市井的各个角落上演,如店铺、三街六巷、高宅深院、酒楼、衙门、妓馆、寺庙等。只不过在这些常人可以想见的世态人情中,冯梦龙安排了令人“拍案惊奇”的奇巧设计:民歌《咳嗽》《喷嚏》篇,用人们最熟悉不过的寻常小动作表示男女私情暗号与入骨相思,通俗寻常却不失妙境;《沈小官一鸟害七命》《乔彦杰一妾破家》《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等篇章,皆有由于小事而引起大祸的巧妙设计,虽是寻常市民所熟悉的场景,却因极具戏剧性的发展令人惊奇;《吴保安弃家赎友》《羊角哀舍命全交》《陈多寿生死夫妻》等篇,主人公都是市井常人,却拥有超出常人的非凡品格与高贵品质,令人惊奇感叹;除此之外,冯梦龙还擅长用阴差阳错的误会营造庸常之“奇”,《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都是通过无意的差错造成意外的结局,给人以新奇惊异之感。

冯梦龙描庸常之“奇”还体现在他在耳目之内的日常题材之中注入些许非现实因素,即非现实色彩之“奇”。如《计押番金鳗产祸》开篇被计押番捕获的金色鳗鱼开口吐人言,与计押番交流,成为奇异事件的开端,其后的故事模式类似佛经故事,计押番不顾金鳗警告将其作为盘中餐,为全家招来灭顶之灾,从趣味性的角度看,这种非现实因素确实会为事件带来奇异、神秘色彩,引人入胜。再如《桂员外途穷忏悔》中桂员外变狗、《临安里钱婆留发迹》中钱婆化为蜥蜴等,都是采用非现实的手法既推动情节的发展,又为故事增添奇异的色彩。

冯梦龙描庸常之“奇”也体现在他抓住市民喜精致、奢侈的心理,即耳目之内财货之“奇”。中晚明“好货”风气渐盛,“近来京城内外风俗尚侈,不拘贵贱,概用织金宝石服饰,僭拟无度……上下仿效,习以成风”[17]。可见社会上下皆物欲膨胀。由于显赫的社会地位,官僚极易成为奢侈的榜样,“牙盘上食,水路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18]。统治阶级与官僚士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市井商民。富裕的商人由于没有功名的牵绊,大肆张扬财力,以弥补自己政治地位低下的缺憾。在“好货”之风的影响下,一般老百姓也皆“强饰华丽,扬扬矜诩为富贵容”[19]。冯梦龙身处其间,深知世人对财货之新奇的追求,而普通市民受制于经济实力,固然对奢侈生活心向往之,但大多只是“强饰”,往往无法如官宦士绅般尽享精致与奢华,因此他们转而期望在阅读中满足自己的物欲与好奇。冯梦龙作品中多有对商民奢侈生活的刻绘。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为例,蒋兴哥家仅仅伺候王三巧的佣人就有五个,一个小商人的排场居然如此之大。再看王三巧的穿戴,“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20],足见其经济实力和生活水平。除此之外,在饮食方面,仅王三巧和婆子两人用餐,就有一十六个碗,各色菜式,可见其生活的精致、奢华。在《刘小官雌雄兄弟》中,刘方、刘奇在发家致富后,一改往日节俭,讨了两房家人,买了两个小厮,家中器皿一应换新。《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重在家道殷实之后“驱奴使婢,甚有气象”[21],一改之前的寒酸之气。可以说,诸如此类财货之“奇”不仅奇在对精致、奢华生活的精细刻绘,更奇在这种生活的拥有者可以是最普通的市井细民,既满足市民追求物欲的心理,又满足他们对奢侈富贵的好奇。

综上,中晚明“尚奇”已有了新的内涵,鬼神怪异不再是“奇”的绝对主体,耳目之内的庸常之“奇”取而代之,为市民所接受。冯梦龙多以事件巧思之“奇”、非现实色彩之“奇”、财货之“奇”展现市民所钟情的庸常之“奇”,使得他们在“奇”中看到自己在俗世中的影子,听到自己的心声,达到“适俗”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