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中具有明显运河元素的作品不在少数。《醒世恒言》第十卷《刘小官雌雄兄弟》一开头就干脆直书主人公家住“运河之旁”,以后的喜怒哀乐故事就都在运河上下各城镇展开。其《喻世明言》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开篇就提到隋炀帝开汴河一千余里,所谓“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提到宋代词人柳永借运河之道过苏州,到浙江余杭为官,任满后又借运河、长江还京,故事也多发生在运河航途中。在《警世通言》中,有第五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第十五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十五卷《桂员外途穷忏悔》等,或直接讲发生在苏州的故事,或讲从南京沿运河到北京,又从北京乘船回南京一路上发生的故事,等等。

我们不妨另捡数篇更脍炙人口的,略予剖析。《醒世恒言》第四卷《灌园叟晚逢仙女》,讲的就是发生在江南运河名城苏州的故事。故事说苏州葑门有个喜欢栽植花卉的孤独老人,姓秋,名先。他精心栽培了一个百花园,终日以种花赏花为乐。恶霸张衙内要霸占花园,秋先不肯,恶霸不仅将花园里的花卉打得稀烂,还串通官府陷害秋先。幸亏花仙子们暗中使力,还原了花园,惩罚了恶霸。情节并不曲折,叙述的也只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及“惩恶扬善”、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却显得生动有趣,在谈趣中说事明理,并深刻反映了明代苏州的社会风情与民生(尽管故事背景放在了宋代)。小说里讲,秋先住在“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离城只有二里之远”,秋先花园“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3]。熟悉苏州的读者一看就明白,这不就是苏州城东南一带吗?苏州在宋代称平江,东门即指葑门,朝天湖就是葑门外著名的黄天荡别名,黄天荡近年虽然已填没,但朝天桥仍在。这个秋先的百花园描摹的可不就是苏州明代的园林吗?南北大运河的开通、漕运的畅达,使得通江连海的苏州在明代成了贯通四海的交通枢纽,万商云集,车船辐辏,商肆繁荣。正是因为当时的苏州经济文化高度发展,许多隐退官吏及豪门富翁,争先恐后在苏州这个“富贵风流”之地建造园林,使得明代苏州园林建造蔚然成风。许多园林建成不久又常被更强势的豪门霸占,如著名的葑门吴宽东庄、韩雍葑溪草堂等,被官居浙江参议的徐廷裸占有(故后人称“徐参议园”);阊门上塘街的徐氏紫芝园被官居少詹的项煜占据(故称“项家花园”)等。故事还罗列了“四时不谢八节长春”的百花园中的许多花名,画龙点睛般描绘与反映了百花园附近民众(乡邻)对社会事件的态度及人情百态。

有意思的是,《灌园叟晚逢仙女》后被收入《今古奇观》,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1956年,又被摄制成电影《秋翁遇仙记》,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而当年摄制影片时,许多镜头就在苏州城乡直接摄录。

《醒世恒言》第七卷《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讲到苏州太湖,明确提到了“钻天洞庭”一词。这里的“钻天洞庭”主要指太湖洞庭东、西山的商人,他们不同于徽商、晋商之处,除了主要经营的货物不同外(徽商、晋商主要经营盐业和典当行业,洞庭商人主要贩运运河江南段及太湖流域盛产的米粮和丝绸布匹),经营的手段也大相异趣,洞庭商人主要是利用来往于江湖运河以及水网密如蛛网的小河流的船只营销货物,而且通过运河的通江接海,面向外部世界,开辟各种实业、买办及金融实体,利用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不断更新观念与手段,为此获得了“钻天”的称号。

至于第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主要描写的是苏州的市民生活。主人公施复(字润泽)是苏州府吴江盛泽镇人,他是个做买卖的小商人,为人善良,不仅拾金不昧,而且不滥杀生,不轻易占人便宜,避凶趋吉,终于发迹致富。故事通过具体描写,反映了明代末期江南特别是苏州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社会场面及历史画面。作品一开头是这样叙述的: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4]

盛泽至今仍是我国的“丝绸之都”,是大运河上的明珠和苏州的骄傲。四百年前冯梦龙笔下的这段描写,把当时“日出万匹,衣被天下”,已是中国重要的丝绸生产基地和产品集散地的盛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如今读者看了以上文字,真不知感觉是“穿越了几百年历史”,还是如同目睹了一幅当代的立体照片?

同样,第二十卷《张廷秀逃生救父》,讲述了明代时江西木匠张权夫妇离开故土,迁移到苏州,以做木作度日,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张廷秀、张文秀。日子过得顺溜,不料遇到天灾人祸,张廷秀弟兄四处奔走诉冤,最终历尽磨难,全家团圆。小说是以争夺家庭财产的继承权为导火线而展开的,其中包括了骨肉相残,亲族反目,尔虞我诈,展示了当时财产支配着人际关系的世态人情,抨击了封建礼教的虚伪和封建社会财产私有制的罪恶,同时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既暴露了官府爪牙的凶残、阴险,又塑造了新兴市民张权、张廷秀等劳动者的形象,歌颂了新兴市民忠厚善良及对邪恶势力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这则小说尽管情节复杂,却完全以运河沿线城市为背景,如张权夫妇在苏州的木作店位于阊门外皇华亭,而张廷秀丈人王员外则在阊门内天库前开了个玉器店等。故事的起始、发展,主要在苏州阊门内外展开,后来的各种事件又先后分别在镇江、南京、北京、常州等地演化。可以说,这个故事反映了南北大运河上的各种社会世态、民生境况与社会风情。

市民“代表”张廷秀弟兄对邪恶势力的斗争取得完胜,凭借的是读书、考试,最后通过科场中举为官,从而昭雪冤狱。与此不同,比张廷秀弟兄社会地位更低下的卖油郎秦重的故事,更深刻地反映了运河沿线发达地区市民阶层的觉醒。秦重是《卖油郎独占花魁》(《醒世恒言》第三卷)中的主人公,他仰慕才貌双全、名噪京城,被称为“花魁娘子”的名妓王美娘。秦重对王美娘的感情是真诚的,王美娘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王美娘平日相处的,正如她自己所说:“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通过几次接触,她见秦重“是个志诚君子”,认为他才是自己的终生依靠。王美娘与卖油郎秦重之间的爱情故事,贴近社会底层和日常生活,侧重于对人性和情欲的尊重,特别是有意抬高货郎的身份,无形中降低了其他话本小说描绘的才子佳人、英雄红粉故事中文人的地位。小说表面上把故事时间放在南宋初期,其实写的是明代人生活,真实反映了运河沿线城市(文中或明或暗地提到了苏州、常州、嘉兴、湖州、杭州等地)市民中萌动的追求平等、自由新观念和挑战传统观念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