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经商在外对传统思想和家庭观念的冲击及其思考
明中后期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使“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弃文经商、离家远行。长年经商在外,会给原来的生活模式带来不小的冲击,首当其冲的就是家庭婚姻关系。运河上的商贾,很多是长途贩运者。例如:《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苏州西山的高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蒋兴哥是湖广襄阳人,九岁开始就随父亲去广东做买卖,回程从广东贩些东西到苏州发卖;陈大郎是徽州新安县人,专程到湖北襄阳贩籴米豆之类,然后由水路南下到苏州枫桥脱货。他们都是常年在外的。《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的吕玉是江南无锡县人,因走失了孩子,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虽然路不太远,但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也要大半年。后在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就同往山西脱货,离家时间更长。
分别日久,在外寂寞,就容易发生情变,繁华市镇上的众多酒肆歌楼更容易催生婚变。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薛婆子在诱骗三巧儿时,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20]分别日久的寂寞、不甘,心里的悸动跃然纸上。同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的吕玉,经商到山西,发货之后一时讨不到赊账,不能脱身,虽然夫妻情深,但单身日久还是忍不住去了青楼,惹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颜回家。
运河上每天发生的形形色色的故事,起因不外乎家庭、友情,抑或欲念、贪婪,五花八门,但主因还是经济。中国是一个以家庭为中心、以孩子为核心的社会,家国一体,大国小家。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带来的冲击,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的思想观念,破坏了原来的社会秩序,引发了很多新的问题和矛盾。有些问题,比如对两地分居及其容易引发的问题,对独居老人的照顾,即使是今天的我们也应重视并推出因应之策。而经济发展起来了,有些人就可以就近就业,不必离家打工,远出者也可朝发夕归,或在需要时以一日千里甚至更快的速度解决相思之需或探视老人,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不过需要提请注意的是,这个发展应该是真正的发展,是从内到外、物质与精神相匹配的发展。还是以明朝中后期为例,当时人们追求“独抒性灵”和“适情悦意”,思想越来越解放,连之前深居闺阁的很多妇女都冲破足不出户的禁律,出门游玩。《广志绎·两都》记载,“都人好游,妇女尤甚”,“每每三五为群,解裙围松树团坐,藉草呼卢”[21],甚是狂放。明末清初小说《照世杯》写得更是传神:“我们吴越的妇女,终日游山玩水,入寺拜佛,倚立门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22]在嘉兴,更有一种在传统眼光看来近乎淫靡的现象:莺泽湖中“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23]。这种情形在传统农业社会背景下是不可想象的,但当时浸润于市民氛围的人们对这种风流韵事竟然见怪不怪,甚至还刻意追求这种浪漫情调,“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24]。这种大突破,既与明代中后期人们开始摆脱传统思想的牢笼,倡求“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袁宏道)、“极声妓之乐”(唐伯虎)的感官享受的社会思潮遥相呼应,也与商业经济冲击,外出商人数量激增,商妇独守空房难耐寂寞有关。究其深层动力,还在于新兴商业文化和市民习俗的影响。
但同样是在倡求自由的明朝中后期,却出现了禁抑自由言行的举动。苏州虎丘每逢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各色人等无不鳞集,对传统社会及其礼仪规范形成极大的冲击,以至于引发苏州官府出面干涉,于隆庆二年(1568)十月在虎丘二山门断梁殿前勒石示禁:“照得虎丘山寺往昔游人喧杂,流荡淫佚,今虽禁止,恐后复开,合立石以垂永久。今后除士大夫览胜寻幽超然情境之外者,住持僧即行延入外,其有荡子挟妓携童、妇女冶容艳装来游此山者,许诸人拿送到官,审实,妇人财物即行给赏。若住持及总保甲人等纵容不举,及日后将此石毁坏者,本府一体追究。”[25]这既说明了市场经济冲击和观念更新的不彻底性,也反证了当时商品经济发展尚不足以彻底推翻传统思想观念,更充分表明真正的发展才是颠扑不破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