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先生笃于手足及伉俪之情,对其胞弟绍英爱护备至,由上学到工作,直至成家生子,一往如故。当1974年绍英被“四人帮”爪牙迫害在兰州西郊平安台劳改时,先生在病中,日夜思念,曾写《减字木兰花·己卯元宵怀绍英弟》一词以寄怀,词云:
元宵岁岁,骨肉天涯魂梦泪。忽报东风,吹绽红梅泮涣冰。金城关外,万里冰心玉壶碎。猛忆良辰,地耳黄花味最真。
地耳一名地软,似木耳而薄小,系菌类,春天雷动前可采拾食用;黄花即毛角,系毛角刺花蕾,色黄味甜,此为静宁老家家常食用的两种菜,又都是家乡土产。先生与绍英幼年过生日时,其父母以此食之,读来乡土气息甚浓。
先生自称与夫人甘雨湘、胞弟李绍英是三位一体,相依为命。绍英去世,思念成疾。但祸不单行,夫人相继而亡,更衰老茕独,自谓“地老天荒一苦僧”《赠郭增恺》,竟成诗谶。但强者终是强者,而以万般悲痛的心情,难堪的病体,挣扎着写了许多悼亡诗词。如逝世时写《悼雨湘》“天荒地老复何恋,争气遗言报再生”。周年忌日自度《念湘灵》,两周年忌日,又自度《杜宇啼》悼念。《杜宇啼》为送葬雨湘时实际情景,先生以之为词牌,语调极悱恻感人。
自序云:两年前今日黎明,君因照顾我病而致心脏病突发,痛吟三声未及一言而逝。当邻人护送遗体出院,余扶杖泪眼告别时,隐闻杜宇声声来自清凉山丛林。观窗前君手栽盆花玫瑰,花残叶垂,露珠滴滴落地。凄怆景况,至今思之,痛不能已。余反右扩大化及十年浩劫,瘫痪卧床,每逢病危,君含泪慰勉:“要多吃多活多看明天。”回忆四十六年前君因病辞教中央政校晓庄分校,结屋石城东郊蟠龙山阿,种桃百株,蓄鱼一塘,终日临池吟咏,余亦不时过从,共享此乐。一日君凄然掩卷谓予曰:“敌骑纵横,大战难免,未知来日吾人流落何处?但愿战乱余生,能重聚于此,唱和偕老,则幸甚矣!”呜呼!君逝矣,余孑然将何以报?
词曰:杜宇啼,落露残,此时哭君又一年。分明楼空形影散,枕头床边,何处细语咽声,夜夜问饥寒。望夫石,苔藓深。鹊桥路,冰河封。劝英魂,撒手去,莫牵连,待来世再结白头缘。断翅孤鸿,耐得寂寞沙汀冷,看惯烟云浮沉,此心悠悠天地宽。知否、知否?有亲人绕膝承欢,九泉应心安。
镇日独坐,凝眸望穿燕呢梁。招魂何处?地老天荒。无可奈何频搔首,且将幽怨积痛,抛向穹苍。伤心事,从头理,记取遗言:“多餐看明天,往事少思量。”吞声报再生,种桃养鱼,唱和偕老蟠龙岗。
此词写成,复截掇数语为《祭弟文》:“‘知否、知否?有亲人绕膝承欢,九泉应心安’。让女儿幼兰、孙女菊花祭汝、慰汝。”寥寥数语,倾尽无限情意。联想到先生常谈清人查(恂叔)母赵夫人苦节能诗,其《祭灶》云:“再告东厨司命神,聊将清水饯行尘。年年破屋多灰土,须恕夫亡子幼人。”质朴有情。观先生此词,诚可谓有情者矣。
先生于1983年将上词自书横幅,并由甄载明、何之硕、许宝骙、张思温、陈明德、邓季惺等分别题辞其上,复制成帙,贻诸亲属及友好阅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