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王克江等友人书
李世军
胜天转玉如、子先、惠卿、少军诸友:
自从胜天去年劝我将过去的诗文收集一些,承你们至高友情及怜悯我一生颠沛之慨,我内心深领厚谊,但自知碌碌一生,了无成就可言,何况“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岂敢不自量而遗笑于识者?
我生性放肆而又疾恶如仇,幼时先严教我学诗,即感无病呻吟之不足从也,盖未能理解诗之于世道人心之教深也。及读“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后,引起我对“诗”与“王者”究有何关系的沉思。从“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奋之作”的界定中,初步理解“王者”是代表悲天悯人与正气真理,“诗”是鞭策统治者为善之教材。圣贤为了从正反两面影响统治者,故为国为民发奋作诗,因其“大抵不得志于时”,而穷居以诗风之。在上述肤浅理解中,又引起“愿学焉”的希望。先严是学物理学的,在当时由于日籍教员传授,而又笃信科学,“科学救国”的思想信仰较深,且学习有一定认识成就,他断然要我学科学,因而我对诗词格律了无所知。我记得先严曾谓学诗必从熟读汉魏六朝骈体文起,于是我主动就家藏所有建安七子之文章如《昭明文选》等,不问懂与不懂(主要是涉典故),便背诵如流。后又改读《古文观止》,又感到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质朴,较之骈体文言简而意深。此后即正式上学校读了近10年的死板“课程”,结果,外语、数学、物理、化学之类,涉及面广,而了解更浅,使得今天一事无成两鬓斑,徒叹老大伤悲。
当胜天诸乡友谈及为我收集诗文,祝我今年80生辰盛情时,内心惶愧与感激交集,却之不恭,你们诸友虽然穷半年之力,已着手为我刻印《李世军文存》小册,但是“究给谁容”?“有何价值公开于世”?使我每于午夜因悼亡伤感惊醒时,就想起老伴生前常劝我“祸从口出,少说话,少发表自以为是的文字,惹人笑骂”的衷心爱护的遗言了。
以上是谈谈自己近日的思想活动,也可向知己朋友作为“思想汇报”。但此“汇报”出自情感知心之谈,非过去20余年的认罪之“思想汇报”。
我近年来为了逃出悼亡悲伤及“触目万事哀”的无可奈何心境,想写一篇有关《骈体文与散文形式优劣之泛论》。我自从在《团结报》上读了玉如寄语台湾友人的《新归去来辞》一文,既感功力可佩,堪与东坡媲美,又想到解放后不论讲话或报章刊物的用语标题,往往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却费尽心思,要骈成联语,一个字可以说明的,偏偏要用双声叠韵的词汇。倘稍加留意如《人民日报》等权威报刊,其标题用语,率皆如此。我认为在实用上,如以散文体制表达,较之重形式的联句、叠字,不仅使读者一目了然,知其所云,也对珍惜寸阴为加速四化不无微助。当然如《典》、《谟》之类的古典文字,佶屈赘牙,固不足取,而其中散文形式,似可有逐渐改进而推广之需要。
鲁迅为一代文宗,在他的全集中,甚少骈体文及力求合律之诗章。前人作诗,有“一三五不论”之说,可谓对诗人是起了大解放之功。毕竟“一三五不论”,按严格规律,不能谓“工稳”之评。甚至我听到有人竟敢对“百万雄师过大江”之“江”字认为失律,其太岁头上敢吹吹微尘固然不知天高地厚矣,然而,就此可得出两个论点:(一)韵律限人,虽神人亦不免受“背地骂皇帝”之讥。(二)按起韵对句,大江的“江”字出韵了,但不用“江”字,再有什么比“江”字更合格律,更合事实?此皆过于讲对仗韵律束缚之失也。我妄自以为,振文风(未必)应从文章句句字字中的对仗骈体多致意焉。我虽发此谬论,但如前言我自幼仍喜读骈体对仗文字,尤其千古名句,大都是由对仗句陪衬出绮丽韵味、无穷之妙。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李易安的“深院锁清秋”,旷世绝唱,其“绿”、“锁”字也是呕尽心血,主要是为了合声律,不懂音韵格律的人,总是感到它过于限制人,犹之于丑妇不善修饰,而忌天仙太叨式了!哈哈!连篇累牍不知所云,此亦当年文风之流亚也,实际只是表白自己的主张,多用散文之意也。你们都是吾乡吟咏能手,我的话可能是狂妄,是由悲伤过度而精神失常,祈谅之!
祝你们健康长寿!
世军
1981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