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与纵横心态

(一)儒家思想与纵横心态

李新散文以政论文居多,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李新对政治的热衷。李新“平居以贾生自许”,“走半天下,南经江淮,往来陕雒之郊”[5],这样的抱负和游历,成为李新表现自己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的推动力。李新在进入太学后,积极干谒,希望“日造俚语以求售于世俗”(卷二十二《上孙运使书》),这种意图在其散文中有直接的表现。刘泾将他引荐给苏轼,他也因口占《墨竹》诗受到苏轼的赏识。

李新自知自己出身低微,不通权贵,但儒家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再加上受到当时文豪苏轼的赏识,这让他更加积极地表现自己,并希望能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李新写了很多抨击政治垢弊的札子以及政论文。元符三年,在南郑县丞任上的李新给哲宗皇帝写了《上皇帝万言书》,提出并逐条论述了当时国家政治上存在的“权纲不在人主,责任不及宰相,朋党之风炽,台谏之职轻,士不素养而用,师不素虑而出,土木之役兴,财利之臣进,西南亡备以虞仓卒之变,内外相蒙而有衰微之渐”等十条弊病。以前两条为例,李新认为,当时宰相专权骄纵,随意欺压百姓,违背了做臣子的本分,而这样发展下去的后果便是人民揭竿而起,这是每一个统治者都不愿看到的。这种观点是儒家民本思想的体现。李新认为皇帝也要对人民负责,他必须亲贤远小,施行仁政。一方面皇帝要从宰相等大臣那里收回权纲,总揽朝政;另一方面皇帝应当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君主还必须以有力的措施与手腕改变衰颓的国运和弊政。这十条建议,每条都有很强的针对性。总的说来,李新政论文章言辞犀利,深刻地表现出他对当时社会时政的关心及敏感的洞察力。虽然李新因此得罪朝廷,以至被羁值遂州,但这篇文章却成为李新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表作,充分表现了李新的忠君思想。后来,李新在绍兴八年(1138)被宋高宗朝追授承议郎时,高宗还感慨:“一言之善,无远不褒。尔当元符之间,陈备防之策。不顾时讳,力排巨奸。端亮有闻,久而益著。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6]这是对李新不畏权贵的诤臣风范的高度赞扬。

李新因长期在地方任职,有大量关于地方管理问题的奏议文,涉及各个方面,这足以证明李新对地方事务和黎民百姓的关心,也说明了他对文章载道功能的重视。如其《乞戒饬郡守劝农不以其时札子》:

臣窃闻陛下孟春之月亲屈玉趾,行幸南郊,躬耕籍田,以先天下。行一墢三推之礼,举百年之坠典,示万世之礼容。穜稑之种,出自深宫,鸾辂之音,乃光原野,父老动色,中外欢呼。夫以一人之尊,而俯为大农之事,则劝农之官,其将何以顺承圣意?又闻昔者郡守春秋行县,观风俗,课农桑,而暴吏乘时,风俗未尝观,农桑未尝课,千骑五马,重扰属邑,饬厨传,载宾客,携妓效东山之游,游山寺如潘孟阳之作。所以先朝废罢郡守行县,正为此也。今虽带劝农之名,而无劝农之实。臣欲乞知州每春行县劝农,量带人从,所至不得再宿,及取索供帐,令人除道,约束戒严,厉色悚动,辄受馈送。从人丐乞钱物,其赃先坐知州,不许以失觉察原免。则劝农之官知所畏,农知所劝,岁约有年,此富庶之本原也。

文章指出当地郡守打着“劝农”旗号,滋扰百姓,“虽带劝农之名,而无劝农之实”。文中将官员恶劣的行径如实记录下来,他们“千骑五马,重扰属邑,饬厨传,载宾客”,声势浩大地携妓出行,不顾官声,随意到百姓家吃喝,还勒索百姓钱财。这些描写极具画面感。在这篇文章中,李新犀利地揭示了地方官员“劝农”的实质就是“压农”,他认为“劝农”的政策没有落到实处,还让有些官员趁机,搅扰百姓务农,根本没有促进生产。所以李新在文中建议严惩那些装腔作势、敲诈勒索的“劝农者”,让“知州每春行县劝农”,而且只能“量带人从,所至不得再宿,及取索供帐,令人除道,约束戒严”,如果有“从人丐乞钱物”的情况,那就“其赃先坐知州,不许以失觉察原免”,这样,“劝农之官知所畏,农知所劝”,这才是劝农富民的根本。文章中体现出浓重的“民本”思想,是李新儒家思想的重要表现。

李新政论文章多是他在地方任职时所写,对当时的地方弊病极有针对性。其《进潼川府修城图状》记录了潼川府(今四川三台)修城的经过及重要的防御作用;《上扬提举》陈述方田制的利弊;《与家中孺提举论优恤户绝书》提及宋代对待绝户的优抚制度,是现代研究宋代绝户管理制度的宝贵资料;《上漕使书》论及盐税、漕运税收的弊病;《言科举书》逐条陈诉了当时的地方科考舞弊之处,指出了宋代温卷之风盛行的弊病;《乞禁州县学滥进之弊》描述了州学、县学的入学混乱情况以及入学不公正的歪风邪气。这类文章大多都讲如何解决州县地方出现的某些问题,对研究北宋地方政治,颇具史料价值。

《乞诏州郡置架阁军器库札子》是李新针对西南边陲防护的一篇政论文章,文中不仅指出了边陲地区落后的军备情况,还提出了防患于未然的改革方案。李新认为“天下承平日久,州郡军器因循不修治”,再加上“蜀地卑湿,天多沉阴”,兵器易坏,这样不但“枉费官物”,还会导致“缓急警严,殊无犀利可用之器”。这是李新针对西南边陲防护散漫的恳切进言。其实,李新早在《上皇帝万言书》中就提到了“西南亡备以虞仓卒之变”的建议。两文中提到西南边防疏忽的问题,在他后来写的《更生阁记》中也得到了应验。政和七年(1117),“静涂诸羌叛,火折博市,杀居民千,掠妇数百,屠汶山聚落殆尽,羌媪竞掠财货,辇负而归”,当时守城的杜掌手下戍兵百余人、土丁三百余人,并且已得知“贼纵饮,至漏泽园昭惠祠,朋醉莫能兴”,守城士兵纷纷主动请缨,但杜掌却不许他们出战,后来朝廷从成都派兵四千余名,与“羌贼六百迎战”,结果却是“王师皆陷,凡偏裨将十一人不战而死,无一骑一卒逃者”。兵败之时,主将丘永寿“犹卧营中,不知师败。比闻报,乃行至故州基,导以胡部乐,谓之奏凯而还,士皆窃笑”。而另一位将领张永铎“居帐中,股栗不能言”。在这次平叛的过程中,北宋投入兵力4400余名,而叛乱诸人仅600余名,“其胜兵者才七八十人耳”,却如此惨败,以至造成“凡费国用四百万缗,两蜀由是困矣”的后果。更让李新惋惜的是,后来孙羲叟带兵平叛后,并没有一鼓作气打垮对方,反而是“即受旺烈等降,反慰安之。奏诸朝,赐守领官月给茶彩”。从北宋军队在平定这些叛乱中的表现,的确能看出军队的孱弱和对地方控制的无力,也让我们不得不感慨李新高度的政治敏锐度和前瞻性。李新在文中直击地方防备薄弱这一社会弊病,是其积极进取的政治思想的一种体现,也是他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直接行动。

李新的论说文也有纵横家的雄辩之气,将其崇尚权谋的政治思想表露无遗。《钟会论》一文以钟会伐蜀这一历史事件为基础,阐述了统治者要善于用人的观点。李新认为:“盖会之为人,有俊迈之机,有经营指顾之略,而其诡谲变诈,亦足以荧惑愚众,倾败国家而险危夫人。” 钟会这样的人,就像乌头、堇蝎一类的毒药一样,用得好了可以治“濒死危殆”者,用得不好就无异于杀人。而文王(司马昭)能用人不疑,“委之以西略,付之以十万之众”,是“知其足以任之而度其足以制之也”。等到后来钟会有异志,铲除邓艾,起兵反叛,忽然接到司马昭写给他的信,这信“以出其不意,而会亦震惧失其本谋”。李新的结论是司马昭用钟会很像之前汉高祖之用韩信,“非会不足以定蜀,而非文王有不足以用会”。这样的观点和《上皇帝万言书》中对待朝中朋党之争的建议是一脉相承的,在李新的政治主张中统治者或统帅就应当“举杀伐之威,诸暴讨奸”,而臣子应当为安守本分,为国主建言献策。《孙武论》用孙武练兵的事例证明了“有为之君必资乎有为之臣”的论点:

观其斩二队长之事,窃以谓非直严号令,申约束而已。嗟乎!无故而斩二妇人,此岂足以显将军之勇乎?武之心,其必有说也。盖武始以兵法见,固知阖庐可共功名也。然武之意,岂不以有为之君,不患其无志,而患物有以昏其志耶?……今夫妖艳之嬖,自非上智,鲜能不惑。阖庐勇而无断,非刚者也。观其速入郢,久留而不决归,推此考之,则其天资勇而无断,固可知也。勇则不虑后,不断则牵制于所役。盖有是者,易为敌之所乘,此武所以洞见吴王之为人而斩二姬于进见之初也。如曰不然,复敢以汉高祖、晋重耳之事明之。高帝起亭长,朝夕思奋以取天下;重耳以亡公子流落于四方,其心固未尝一日忘晋也。然则所谓忧伤感慨之事备尝之矣。然方高祖之入咸阳,则遂无出舍之意;当重耳在齐,乃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以樊哙、赵衰之徒,皆平生握手之旧,其诚之相通,又非孙武比也。而苦言切谏,犹且不从,文公至以戈击咎犯,然则武于立谈一见之间,使其不假试兵之术以诛之,而徒事口舌之争,得乎?吾未见其有济也。

孙武练兵斩吴王爱妃的故事广为流传,古人都把它当作孙武治军严谨、军法严明的例证。但李新认为这不只是“严号令,申约束而已”,还是孙武向勇而无断的吴王阖闾进谏,为其铲除身边“妖艳之嬖”的一种高明手段。他以樊哙谏高祖、赵衰谏重耳为例证,证明了与阖庐关系不深的孙武如果用常规方式进谏将无法被接受。最后,他感叹道:“呜呼!君侧之小人,其为祸亦女子之比也。”高呼:“如欲为圣天子扫除小人之恶者,吾愿以孙武试兵之术告之。”对于曾经因为进谏而遭受贬谪的李新来说,这样的史论,恐怕也是别有深意的,是指向当时北宋恶劣的政治环境的。

北宋后期,内部时局动荡,外部又面临外族欺压。在《武侯论》一文中,李新一反前人对诸葛亮有功于蜀、辅佐刘备成就帝业的观点,提出了“先主之用亮,此其所以不可图天下也”的论点。他先分析了当时情势:魏国强大,蜀国衰微。他认为,在这样的局势下,蜀国是不能正面与魏国抗衡的。但兵不厌诈,蜀国可以假意投诚在暗处积蓄力量,然后在时机成熟时一举反攻,这种假设如果实施成功或可以改变历史:

方是时,为之始谋者孔明而已。汉中、巴蜀,此高祖所以因而王天下也。足食、足兵于西南之隅,然后徐起而图之,则其谋固然矣。孰谓孔明而不善于守正者乎?惟先主之才高,故听其言而能用,惟先主之志大,故决行其言而不疑。然而不知孱弱之草,不依托于盘根高干之木,则不能伸其身,此古今之常理也。况先主孤奋于东汉之末,欲有为于天下,则曹、孙之势最可假以为托。惜乎亮之拙于用权,而不能借资于人也。亮虽知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难与之争锋,乃欲结好于权以为援,而曾不知事吴不若事魏之为利也。亮之不知事魏之为利者,窃意其心徒以玄德汉室之胄,可区区慕汤武之名,以正征伐之由。而不知汤武之先世惟积德取信于天下,以无心得之,此术不可施于汉末离散之际也。惟孔明昧其名而失其实,此所以不能事魏也。惟先主听用其言,复不知审其是非,行之不疑,亦不能远观却顾于成败未然之际,此其虑短,机不足致然也。

然则事魏之策奈何?噫!岂不见孙仲谋之能臣魏背蜀而保其国乎?事魏之势,在仲谋可以谋国,在备可以取天下。仲谋之势在外,备之势在内,而亮卒不之悟也。然仲谋虽知所以事魏,而不知资魏以事汉,至乃奉书称臣以媚于操。此所谓得其一而未得其二者也。方操胁帝以制下,先主以帝室之英,势有汉蜀,武侯曷不为先主谋,使尽夫尊事献帝之礼,仍通好于操,无暴其罪,伪推其勋,明告天下曰吾今与孟德戮力除凶以奉汉宗庙,操虽欲不吾从,不可得矣。吾屈身卑节以奉于操,正朔号令以禀于操,子女玉帛以归于操,使操欲绝我而不能,伐我而不可,汉天子将赖我以为固,操将若之何?于是修仁行义、休息衣食乎汉蜀之民,捐数十万金,奉口舌之士,以乘操猜忌多疑之间,疏隔其君臣之欢,且吾迹就内附则凡谋皆易行,假之数年,可以得志。是我外无犯汉之名,阴有谋魏之实,此为蜀之上计也。亮既不能出此矣,虽外结于权,又不能终事之,至于失荆州,蜀之形势不具。嗟乎!使先主曩事魏,则岂得有曹仁、于禁、吕蒙、陆逊之徒,腹背以困吾云长乎?

他认为诸葛亮只是一个辅臣,而不是一个谋臣,在刘备想要一统天下的时候,诸葛亮应为“拙于用权”,在明明知道难于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争锋的情况下,选择与孙权联合抗曹,这是不明智的。还不如选择臣服于曹操,“无暴其罪,伪推其勋”,通告天下与曹操一起供奉汉室,让曹操受制于号令,不能攻打刘备,然后在蜀地休养生息,悄悄除掉曹操,这样就可以“外无犯汉之名,阴有谋魏之实”,然后就可以成功了。在文章的最后,李新感叹道:“噫!安得谋臣如张良者,以佐先主之谋,而使亮优处萧何之任,庶乎当其才也。人才之难,创业守成之君念之哉。”文中“结魏以图存”的观点备受后人指责,四库馆臣认为:“(李新)作《武侯论》,谓其当结魏以图存,所以阴解和金之辱也。无非趋附新局,以冀迁除。”[7]其实,李新只不过是对蜀国的政治谋略提出自己的建议,并不是为北宋“和金之辱”开脱罪责,影射宋代和金之事,更不能以此证明李新趋炎附势。但是,在以儒为尊的宋代,李新立论的大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他鲜明的纵横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