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相如、文君人格操行的严厉抨击
相如才华横溢,但其为人却一直为后人诟病。尤其是对其所谓“窃妻”一事,自扬雄提出“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24]后,嘲讽者代不乏人。如刘勰《文心雕龙·程器》云:“相如窃妻而受金。”[25]刘知几《史通·序传》云:“而相如《自叙》,乃记其客游临邛,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虽事或非虚,而理无可取。载之于传,不其愧乎!”[26]这种嘲讽在宋代几乎变成了谩骂,其激烈程度超越了汉唐。还是以苏轼为例,其《东坡志林》卷四认为相如归临邛后为了钱与王吉演了一场双簧戏,“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去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27]。这个问题上,“三俊”中,杨天惠、郑少微的观点倒是苏轼高度一致,其嘲讽程度则比苏轼又过之。杨天惠《悯相如赋》云:
慨非余心之所悦兮,矧驵侩之与同盘。强要卿以俱行兮,卿固已薄其所以然。摽使者于门兮,出告之以不闲。何隆初而杀终兮,卒俯首而从旃。彼迁虏何为者兮,窃东向于肆筵。纷臭处之逼人兮,笑言呀以更欢。予意卿食不下咽兮,奚宴安乎末欢。酒参半而奏音兮,四座寂以无喧。嗟辇下之遗直兮,固淟涊而不鲜。嫮冶容而亡赖兮,猥自成乎哀弹。懿长离之文章兮,非鸾凰其谁匹。曷伻鸩以为媒兮,即游枭而接翼。弃朝阳之显敞兮,集此榛莽之蒙密也。吐竹梧之芬馨兮,争膻腥之余啄也。度将雏以授意兮,吾固不审卿之所谓也。卿纵怀彼枭以好音兮,吾恐彼枭之终弗类也。既么么又不材兮,曾何足以溷箕帚之役。决帷薄而夜奔兮,毁帨褵而不入。……厌儒衣之巨丽兮,袭隶人之亵服。虽杂作而忘劬兮,蔽泥水以为饰。怅迁虏犹不堪其愤兮,卿独何施于眉目!……胡中道自绝于前修兮,乃陷而入于桑濮之为?终吾伟卿之能赋兮,工谲谏而不怒。摄侈汰之澜翻兮,卒归之于王度。唁卿躬之不蚤正兮,尚何以禁切于人主?嗟乎,操行之不得兮,躏终古而增污。挽天河以自湔兮,吾恐垢氛之不能去。[28]
郑少微《悯相如赋》云:
夫何嫠人之艳艳兮,感熠耀之宵光!瞩绮疏以托诚兮,佩徽音而曷忘!嗟父母之不聪兮,昧彼都之丰臧。盻星河之照闱兮,径溯洄而往从。缙绅先生,而为此欤?凉德污行,既不胜诛。訚訚烈女,世未乏诸。足不下堂,步中瑀琚。纫幽兰以为裳兮,钿美玉以为车。岂无泳汉之游女兮,亦有采桑之秋胡。秉周礼以律身兮,谅冰雪之难渝。裨化国之阴教兮,饰家道之权舆。尔弗安于正吉兮,蒙恶声于简书。……搂处子者,迷忠义之大闲;窥邻墙者,訚富贵之危机。斥雁币之聘,媒妁之辞,墦间之夫,河间之妇,等亡羊耳。[29]
从上面两段摘录文字可以看出,杨、郑二人对相如、文君都极尽贬斥之能事。先来看对相如的抨击:杨天惠描述了相如的三大错误行为,一是在“污令”王吉的邀请下,到卓王孙这样的驵侩(市侩)之家赴宴,而且还“笑言呀以更欢”“酒参半而奏音”,认为这样的行为犹如食腐之鸟“争膻腥之余啄”;二是琴挑文君并与其夜奔,认为这样的结合不是鸾凰配对的良缘,而是以鸩为媒、两只“游枭”“接翼”的结合,夜奔则更是违背“帷薄之外不趋”的规矩;三是去儒衣而着隶人亵服,亲自参加酒店劳作,认为这是“迁虏犹不堪其愤”的行为。在杨天惠看来,相如的这些行为,都是有辱斯文的,是没有走正道、没有以礼自持的结果,是半道“自绝于前修”的行为,所以最终陷入了“桑濮之为”,而相如的错误和道德上的污点,哪怕是“挽天河”之水,也不能洗去了,杨天惠还在《乱辞》中告诫后人:“孰是人,斯而有是丑兮!尚俾来者,毋罹此垢兮!”与杨天惠相比,郑少微对相如“劣迹”的描述则要简单得多,但斥责力度却一点也不弱,认为相如作为读书人,做琴挑、夜奔这样的事,是“凉德污行,既不胜诛”,是“迷忠义之大闲”,相如、文君之间没有“雁币之聘,媒妁之辞”,所以他们就是“墦间之夫”“河间之妇”。再来看对文君的斥责:郑少微认为文君作为一个寡妇没有“秉周礼以律身”、没有“安于正吉”,在迷上相如美好的琴声和俊美的面容后,不听父母之言,与相如私奔,导致她最终“蒙恶声于简书”。杨天惠对文君的批判则要温和得多,他只是指出文君不该“怀彼枭以好音”,落入“溷箕帚之役”的境地。
与杨天惠、郑少微义愤填膺的斥责相比,李新的态度则较为暧昧。一方面,他看不起文君,如其《绮阁吟嘉州李使君命官妓段倩乞诗席上为赋》云:“茂陵白马何时归,江北枫花处处飞。”以文君对相如的等待来比喻官妓段倩对情人的期盼。另一方面,他又对相如、文君情事表示欣赏。如其《古意(其四)》云:“野人孤鹤姿,与云相伉俪。百禽相和鸣,了不关鹤意。彼美靓闺女,窥户欣客贵。复有琴心挑,中夜驾车至。词章灿星汉,市门甘涤器。竟使谁病痟,野人却歔欷。”他先感慨自己作为村野之人,只能与云作伉俪,接着用羡慕和欣赏的口吻描述了琴挑、私奔、涤器等相如、文君的爱情经历,对相如有如此赋才却甘心涤器市中表示感慨,对相如得消渴之疾表示叹息。
总的说来,“三俊”对相如所谓“窃妻”事,斥责多于赞赏,抨击的严厉程度也超过了同代文人。